第二部分:在官庄的日子(2007-2009)我相信,在景德镇小手工业者最后守护守望的家园,这种发源于土地河流的单纯朴素优雅的快乐依然存在.荒园自从秦家窑场被政府圈进改建搬迁的地域后,我就一直想再找一个适合心意的烧瓷的地方再也无人想到,我会喜欢了这个荒寂无人的园子我真的想要在这里建一个窝,就这三间破旧的小平房里,谁也不会来,连也是没有信号的,多么安静我和常爷打开了布满蜘蛛网的门,里面有一些旧的木板,那是好多前人们从山里买回来的,没有来得及用上,就搁这了用那些木板可以铺一张大床,也可以用其中几块将窗子钉成百叶,晚上会有安全感当然,常爷说根用不上在我眼里,他有时还天真得像个孩子,以为现在是冷兵器时代,有了勇气和力量就有了一切我真是从心里疼爱着这个大孩子但我不会流露,那会让他觉得不安和惶惑,在常爷心里,我是那样弱不禁风,他常常惊讶地说,当初知道你是这个样,打死我也不会动员你去西藏想起那会儿还动员我翻唐古拉山呢,一动员我就跑到珠峰大营去了,吓他一跳可惜这样的机会不多更可惜这么大个园子,除了荒草和一棵叫不上名的树,就空荡荡的了如果有个树林子多好,有了树林子,这个地儿就完美了离平房不远处有口水塘,前些农民常来放水灌田,近几也不来了,水稻田不种了么?还是都去城里打工了?我们有时在黄昏中走出园子,沿着一条铁轨走到田野里,空气里会飘来农药的气味,在山后,有一座大型的化肥厂,每天都排出大量的异味的气体环境问题好像哪里都无法逃避,即使住在小屋里,周围有荒芜的园子,有无人干扰的清静,但掺杂着农药气味的空气依然会在黄昏里飘过来,提醒你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中国正在走向发展现代化的过程中我知道英国在这个过程中曾把伦敦变成了“雾都”,泰晤士河里没了鱼,日上世纪的“水俣病”为这个东瀛岛国的现代化崛起蒙上了浓浓的阴影……中国呢,在那些经济得到高度发展的沿海省份,环境污染早已成了政府之痛在这个世纪里,全世界都如梦初醒,“环保”成为使用频率最高的字眼之一作为老百姓,我不知我能做些什么少用点电?节省用水?自己种菜?也许,我只想过上青山绿水的日子,是太奢侈的要求虽然空气中还有农药的怪味,这已经就很好了,在远离城区的地方,能拥有一个长满狗尾巴草和雏菊的荒园,有一口水塘,有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树,有三间虽然破旧还很结实的屋,可以安静地在里面创作,真能这样,那是美死了有月亮的夜里,我们一圈圈绕着园子走,常爷说曾想过买一头母牛放养在园子里我想真有那样的日子,我们可以养两只羊,园子里的草,够它们吃了而我们可以挤羊奶吃我喜欢羊眼望人时的温柔和善良,它们不会明白人有多么的恶毒,就像小孩子想像不出大人们有多么的龌龊和它们在一起,你不用操很多心三间平房和一座园子,是我们触手可及的梦也许我们将来还能找到更好的地方,有山,有树林,有溪水,只是能坚持多久呢?真要是没有人烟没有电,也是不行的我们还要食人间烟火所以,现实中的这三间平房已能够让我满足,它比城里宽敞舒适的住宅更能亲近我的心,它周围的园子多美啊,一四季,一轮轮开着知名和不知名的野草花,临近冬天的时候,最多的就是狗尾巴花了,白茸茸的一片平素里,树上会飞来很多披着亮亮黑羽的鸟儿,南唐之前,它们被人称为乌衣“铜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指的便是这种鸟儿南唐后主李煜将乌衣改称了八哥,就有很多人不知道它们在江南的古名了其实,乌衣是个多么好的称呼啊,在黄昏的余晖里,一群群的乌衣停在树枝上,就像一群遥远时光的使者,让人心生颤栗我若在此安下家来,会在日日黄昏之际,坐在窗前与它们对望,那时,会有怎样宁静的心绪,储满了小小的心间?或许,我会从墙上取下那张朋友送的古琴,我不会唱歌,就用手指和琴弦,替代了歌喉我对常爷说,那三间屋,一间作画室,一间作卧房,还有一间,用来做饭,偶尔有朋友来,也用来会客园子嘛,还是任它荒寂,让草儿自生自灭,可好么?他说好,我会将房子整修得干干净净,门前做一道木栅栏,屋后修一处羊舍,水塘边开一块菜园米粮嘛,可以进城里买,也可以直接向邻近的农户买我会画瓷器、门神、写对联,过时,可以用它们换一些农家的土产货来在说着这样的痴话时,月光很亮地照着园子,我突然奇怪了起来:月亮又不是玻璃镜子,为什么能反射太阳的光呢?他大笑,你不看见有太阳光照着的地面上,就是一片亮堂堂的嘛月亮就是黑暗的宇宙间那一小片被太阳照亮了的地面呀仰头再看月,心想人心是不是像一颗月亮呢,一点点向往,就像阳光一样使它暖了起来初到官庄荒园里的小平房虽说早已无人光顾,却仍属国营单位的资产那个梦,做不成,其实也是意料中的事雨季结束的时候我终于去了官庄自从秦家窑场停烧以后,我曾转到老三中靠河的老夏家画过瓷坯后来他搬到官庄来,可我一直不知官庄在哪老夏在里虽然说得清楚明白,可我总弄不懂景德镇东南西北的方位,就一直拖着没去找那地儿那天是常爷开车送我来,临近黄昏的时候,我指导着常爷在景德镇市郊绕了好几圈,总也找不到老夏说过的官庄在闷热潮湿的空气中,不知怎么最后竟开出了城,一直开到通往乐平的公路上后来总算打通了老夏的手机,进庄的时候天都快要黑了老夏还在他的作坊里等我,他住在城里,急着回家老夏把作坊的钥匙交给了我,以便我自主决定何时离开作坊里的坯车、放坯的转盘、青花料和釉下彩料,都堆在架子上,我自己取用就是黄昏中看官庄很美这里的房子大多是改良后的徽州民居风格,两层或三层的房屋连成一片,一律的马头墙,翘山檐底层大多是拉坯或画坯的作坊,二楼住家也有烧窑的人家,高高的梭式窑穿过二楼的天井,一家人居家过日子都围在窑炉旁边我在周围转了一圈,看见很多人家都在屋前屋后种着菜,养着鸡山坡下,一块块用碎瓷钵片分割的菜园,园里种着辣椒、茄子,青菜,黄昏中快要回家的鸡,正抓紧时间在土中啄食人们过着简单的日子,烧窑与拉坯,是生活的一部分,种菜间或养鸡,是另一部分老夏养了一条叫黑虎的大狗,晚上也住在作坊里平时无人,黑虎就用链子拴着锁在黑屋里,所以它太寂寞了,见了我,疯了似地高兴我也没心思画坯,反正还有明天带着黑虎在作坊里上上下下好奇地走老夏和他的徒弟平日在二楼做着镶器坯几个大木架上放着坯和坯泥,地上是大大小小的坯模,连脚都很难插进去老夏把从前安在老三中院子里的那个小窑炉,安置在三楼晒台上了,晒台上简单地搭建了一个竹木棚,遮盖着窑炉、高大的竖桶式液化气罐,和一些烧窑时需要的杂件夏家的窑炉只有两块棚板,面积小,高度也跟着低冬天在他从前的院子,下雪的夜晚我曾守着烧窑的师傅烧过一窑镶器那是我第一回去他家窑炉画镶器,老夏说一窑可烧三十根,我想凑足一窑,就拼命地画,可等满窑时,却发现一窑其实只能装进去十几根于是老夏说剩余的第二窑烧出来后会给我好好留着窑主希望客人能多画些坯,连烧两窑自然钱也能多赚些,这不奇怪所以那个夜晚还是过得很快乐,我第一次在雪地里看烧窑,因为窑炉小,烧的时间也相应短了从点火到停火开窑,我观看了全过程老夏请来的师傅并不忌讳我,寒冷的雪夜里他一定很乐意有人陪着聊天从前景德镇传统的镇窑点火是一场隆重的仪式,女人是要回避的,就是我当初在秦家窑场时,烧窑的二妹虽然自己也身为女人,却也不喜欢有闲人在旁冲了窑气但在的景德镇,梭式窑和液化气的广泛使用,使所有的禁忌都不再神秘现代的窑炉技术以它们的超常稳定,破解了从前烧窑时的一切诡秘符号烧窑的师傅很开通,他喜欢在寂寞的夜里有人说话那一个夜晚他告诉我许多烧窑的技巧,我亲眼目睹了在摄氏900度的时候,烧窑的师傅如有神助,硬是让这一绝对温度不上不下地保持了二十分钟据说这是掌握成瓷最关键的时候,900度以下,烧成的就是陶器而不是瓷器了另外窑炉升温至摄氏1200度时,也是最关键的时候,更是看烧窑人手艺高低的门槛,因为这是窑炉从氧化焰向还原焰转化的临界点,瓷的透明、润泽,釉的清亮、明净,都在那一刻里成熟烧窑的师傅像一位有着多经验的老农,知道自己田地的庄稼会在什么样的时刻灌浆拔节,从容掌握给田地放水的时间那座我曾在院子里守望过的窑炉,如今静静地呆在晒台上我打算在这里画到晚上十一点后,再去城里找家旅馆住下可后来却改变了主意官庄的夏夜,让我觉得回城住旅店的念头是多么的愚蠢在人流摩擦的热气中,歌厅里的喧哗会穿透旅店的每一扇窗户;开着空调的房间虽然为降温而紧闭,花店里的香精味仍会一丝丝渗进空气中,想躲也躲不开我不就是想躲避人为的,粉饰的、过于功利的日子才来到官庄吗?一进官庄我就后悔来迟了这才是一块劳作着的大地呀,因为劳作而显得单纯朴素房屋就是房屋,黑瓦白墙,山坡就是山坡,绿草黄土,没有灯红酒绿,也没有茑歌燕舞而夜里,这是一座多么安静的庄园啊除了一些仍在干活的作坊还晃悠着人影,除了一些正点着火的窑炉,闪出一些光亮,整个官庄几乎没有声响,没有人走动,进庄时看见草坡子上晒着做好的瓷坯、切碎的芥菜、干辣椒,夜里也无人收进,只有土黄色的狗们在中间跑来跑去月光明亮,纺织娘和螅蟀在隐秘的草丛里一唱一和在空旷的场地上,抬头是多少没见过的满天星光我知道如今寻找田园是多么地无聊和矫情,在这座看上去如此安静的官庄,也会像中国任何一块土地一样,因为是普通劳动者生存聚合之地,因而处处充满着生老病死的忧愁,充满着过日子的无奈和没法预测的天灾人祸但我相信在官庄,劳作的同时也还存在着别一样的生趣和快乐这是在城市里被欲望挤兑得变了形的人们无法获得的快乐,也是已被城市榨干了生命汁液的贫瘠乡村所永远失去的快乐当生存有了保障,当生命的欲望并不膨胀,我相信,在景德镇小手工业者最后守护守望的家园,这种发源于土地河流的单纯朴素优雅的快乐依然存在作坊里有一张破旧的沙发我为什么不能在这个安静的村庄过上一夜?就像那个雪夜我决定裹着棉大衣在院子里守护烧窑我已经把我的一生都耗尽在城里喧嚣而无聊的夜幕中,它的锈色和裂痕傲慢地吞食了生命中每一滴该流淌的青翠汁液现在,我面对清凉的月色,就像枯萎的稻穗面对生命中一次意外的灌浆当生活中有些美妙的境地浮现眼前时,放弃它们,就是放弃命运赐给的机缘我把主意告诉常爷,他笑了,他说他毫无关系,他是劳动人民出身,睡在地上都成可像我这样的大小姐,只怕半夜里会被蚊叮虫咬吓跑他其实知道我,知道我就带着一件棉衣去了珠峰蚊叮虫咬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何况我还在夏的作坊里找到了几根蚊香,我点燃了它们,满怀回家的欣喜似乎老天也想成全我,黑天黑地的,门外居然会走过一辆叫卖竹床竹椅的板车竹床做的并不精致,但想起来睡竹床的日子都是在好多好多前了南方城里的人们用上了空调以后,竹床就渐渐被淘汰了它们意外出现在这里,让我感到惊喜问价,拉板车的妇女说六十元一张,都是她家里人砍竹破篾自己做的,只赚个手工钱常爷叹息说,二十前,他进山拉木头时,山里人家家都会做竹床,家家门口摆着卖,只要几元一张,而且那做工做得精细的,看着简直就是工艺品现在这竹床,摸一摸到处扎手,只怕还比不上那时小学徒手上的活不过他还是乐滋滋地掏钱买了一张,说哪怕让我睡一晚上,也比住店花销小那是一个多么清凉的夜晚,画累了的我,敞开着门睡在厅堂竹床上,就象童时光我听见常爷的鼾声从沙发里传来,让人心安风从山地吹来,是自然的凉风从门里可以看见天上的月亮和满天的星光,月亮一直在走,从西边走到东边我醒来时,天已微亮,我对常爷说,我要辞去城里的工作,并在官庄租房了原以为常爷会很吃惊,他却不动声色地看看我,把竹床从厅堂挪到作坊的里面,搬竹床时他顺口说了一句,这张竹床不会浪费了江家大棚在官庄租下的房子少了张饭桌景德镇瓷器店里摆的各种瓷桌,都非常俗气,不是大红大绿的贴花桌面,就是千篇一律的呆板的青花图案我想干脆自己画一套瓷桌烧出来当饭桌吧,就提了青花料和笔,在官庄西头专门做大件的一排作坊里瞎转悠大件作坊一般都是简陋的用砖木毡布搭建的大棚,一间挨着一间走到一家放满大圆坯的作坊,还没进去呢,老板就迎上前来眉开眼笑:“真是老天饿不死瞎家雀,我家正好急着要请画工呢,你来的巧”我好奇地问老板画一套桌坯是多少工钱?他问我是画山水还是画花鸟,画工的还是写意的,我说写意花鸟吧他想了想,说我们请画工一般是四十元一套如果你的画工好,可以加到五十元一套旁边有个轻点的人插话说,那我们还得先看看你的画技我盘算了一下,如果以后没饭吃了,就来这儿当画工,天天上工,一个月可挣一千多,看样子我就是当劳动人民养活自己也是没一点儿问题,不过千万别生病,一套得画一个桌面加四个瓷礅,也是辛苦活,干一天才有一天的工钱我对老板说我画得很慢呢,如果那样画就赚不到饭钱我先给自己画两套吧,我付你的坯钱和烧窑钱他家只有九十公分的桌面我就定了两套这家作坊是三兄弟合伙开的,姓江,作主的是老二,插话的是老三,老大一直没见着伏天虽然过去了,跟着来的却是江南的秋老虎,虽说入了秋,可人们动一动身上仍然要流汗江家作坊就是一个大棚,窑炉也在里面,拉坯在里面,做饭吃饭也在里面大棚里只有一个大铁风扇,对着拉坯的兄弟俩呼拉呼拉地吹拉大件的坯是个力气活,拉九十公分的圆坯得两个人合作,一大团泥放在坯车上,一人坐一头,四只手同时用力,他们的汗就直接流进泥里在江家大棚,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在大件上进行的犁坯拉坯是成型的第一道工序,坯拉成后一般得干燥六天,然后用特别的刀具进行犁坯现在很多关于瓷器制作的书上写到这道工序时用的词是“利坯”,其实是叫犁坯犁大件的坯,还真像用犁具犁田,犁掉的泥片像一道道泥石流飞起来,很快就在坯车旁堆成一座小山而坯车上的圆桌坯则越来越精巧规范在我看得入迷的时候,一个小工已帮我把画坯的转盘放在离坯车较远的地方离电扇也远怕有灰土被风吹落在瓷坯上这里前后都是烧大件的窑炉坐下不一会儿我就热得满身是汗,而嗡嗡飞着的苍蝇也很讨人嫌,时不时停在我的手臂上,小腿上,赶飞了又来四周摆着已烧好的一些圆桌面,上面的青花图案画的很拙劣,我想都是四十元一套请人画的吧还有烧好的一张张白桌胎,江家女人们往桌面贴着釉上花纸她们对苍蝇的叮咬好像无动于衷,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慢慢我也习惯了,再不去理会流汗和苍蝇我先画了一套釉下的风竹小鸟,桌面上没画任何圆心线,直接就是通景周围工人们都来看我画瓷桌,都说真好看,还说那瓷墩,看上去竹子就是从地上长出来的江家老二不拉坯了也来看我画坯,看了一阵,就坐下了,坐在我旁边的瓷墩上,问我能不能带两个学生,是他的儿子和侄女我想开玩笑说,请我画坯五十元一套没问题吧,话到嘴边停住了,干嘛呢,人家就没把你当画匠看了,是个行家呢我只好说我没法带学生,我不是常呆在景德镇的,家还在南昌江家老二不甘心,找出很多理由说服我,我开始感动他的执著我说你儿子和侄女愿意看我画,可以随时来,我租的房就在离你家不远的地方,我会随时教他们但我也没法告诉他,我不想正式带学生,是因为我喜欢清净,我害怕带了学生后随之而来的复杂人事第二天我又来画了第二套圆桌画的是荷花小鸟,是我最喜欢画的题材画完这两套圆桌,才发现背上已热起了一片痱子第四天晚上出窑风竹的那套没进窑前非常漂亮,可出窑后青花料的发色太淡了荷花的那套却美得不行江家来说好出窑的第二天一早就会将两套瓷桌都运到我租住的作坊来,我等了一天也没来,晚上江老二来了,说他的侄子是跑货的(专门从作坊里直接进货然后外出经销),今天一早来他的作坊就看中了我的瓷桌,想要,一千元一套不知我给不给,是什么价我只能说以后再说吧我知道他们生意不好做,那种大路货的瓷桌一套才卖三百来元给我的价位对他们而言真是天价了,但真要那样接活,会毁了我的艺术感觉过了一阵子,我去江家大棚玩,看见他们又请了一个画工,画的瓷桌,画面构图有点类似我的圆桌,只是画技比较呆板。
江家老二见我看着,问我画得如何?我笑了,说比原来你们卖的那种桌面要生动一些好看一些了江老二见我笑,知道我的意思,坦诚地告诉我他都带画工去我的作坊看上好几回了,我不在,他们只好隔着玻璃门看我很高兴我的创作为江家请的画工带来了些许灵感我多么希望景德镇的瓷器哪怕是大路货,也能够更加美丽灵动而且,关于瓷器、关于釉料,关于瓷泥,不都是景德镇民间的窑匠坯工们无偿教给我的吗?我喜欢生活在他们中间,没有心机的生活,质朴如瓷泥三宝蓬的水碓景德镇附近有三条河,东河、西河、南河,都流入昌江除此之外,还有小北河、梅湖河、建溪河,加上河的上游有很多溪流,春夏两季,水流急,落差大,都是设立水轮车和水碓的理想之地中国从汉代开始就出现了水碓,在西汉的一些文献中也曾有记载,一般是用来舂米而从汉唐开始,景德镇就开始利用水碓来粉碎瓷石和釉石了在溪流的岸边设立水碓,一只水轮,视水量的大小,可以带动两只或四只木椎,据说水量大时,一昼夜,一椎一臼可舂碎瓷石1500斤沿南河朝上走,有一道山谷,叫三宝有一座村,叫三宝蓬三宝蓬的村民至今仍以开采瓷石和制作瓷泥为副业,他们的主要工具,仍是水碓古老的水碓的确已老了无论是鼓车,还是下脚龙(水流从上面冲击轮翼带动碓支的叫鼓车;水流从下部冲击轮翼带动碓支的叫下脚龙),叶片最后一次置换都不知是在哪个朝代了,上面布满了苔藓,就像几百的拱石桥缝一样建有沉浆池的碓棚也破败了,只有石凿的臼,虽然在漫长的岁月中早已凹陷,却依然还有足够的厚度,承担着椎杵昼夜不停地舂捣第一次去三宝,我蹲在一座碓棚的浆池旁,看一个中汉子用长柄的葫芦勺不停地搅动泥浆被搅动的泥浆通过一条排水沟流进一旁的储浆池中他不爱和人说话,天很热,只穿着短衫短裤,腰间围一块破旧的蓝布,低着头两手不停地干活倒是他身旁的狗,轻声吠着,还不停地向我摇着尾巴瓷石舂细后,瓷工将瓷石粉铲入淘洗池中搅拌淘洗淘洗后的泥浆再顺着水道进入沉淀池中沉淀经过一段时间后,瓷工才能将沉淀池中的浆体舀入稠化池进一步沉淀浓缩,让它们逐渐成为泥状舂细的瓷粉是不能直接用作制瓷原料的,它们必须经过这样一种淘洗、沉淀的过程,才能捞起摊在碓棚空地的泥床上经过自然干燥后,人们会用统一规格的木模将瓷粉做成形似砖状的泥块,当地叫白不(念蹲音)子窑户们和白土行就用白不子配制出制瓷的原料平时,水碓的主人除了定期来清换水碓中的石料和淘洗泥料外,用不着看管碓棚我走在乡下时,常常会看见一座无人的碓棚,椎杵在水流的冲击下起起落落,四周田野便愈加显得寂静身边多了一位挎相机的陌生女人,让搅浆的汉子很不自在其实,这里离城不远,三宝一带已有不少眼光锐利的商家和艺术家在此建了国际陶瓷艺苑村一类,村民们早该见惯了外人我对水碓旁的男人点头笑笑,他并不搭理我对他来说,我是个与他的生活毫不相干的外人我挺尴尬,便随意捡起水碓旁一块灰白色的碎石,放在溪水里将它浸湿,灰白色的石头慢慢变得像玉一样绿润,美极了看着我大为惊讶的样子,搅浆的汉子感到好笑这是瓷石,山上采的,水一浸就绿了这人终于说话了我早在一些陶瓷工艺展和博物馆中见识过供人参观的瓷石样品,它们一点不起眼,就像普通的石灰岩没想到在山里,在水边,它们就能恢复性了有什么样的石头能见水成玉?怪不得它们能在1300度的火中百炼成瓷呢这里的水碓还有多少座?我问顺山进去还有一些不过也快垮了。
为什么?山里的水越来越小,土法制的瓷不(念礅)也卖不出大价钱村里轻人都走光了快没人做这些了我无言如果有很多钱,我真想买下这样一座碓棚,再在旁边建一座古窑不过即便如此,也是做秀了没有谁再能回到从前再说,柴窑对山林环境的破坏也是可怕的,景德镇早已没有钱挥霍山林里的松木当窑柴了窑柴曾经是景德镇烧窑的惟一燃料这些松木块首先由柴农运到山下,或在雨季时将砍好的窑柴丢入溪水自行漂流至入河口处,再将柴块起坡堆码,用木船或竹排将柴片运至镇内景德镇民俗中,所有窑柴只能用于烧窑,不能用来做饭或做他用,如有违者,必予重罚所以,即使窑柴在运输时掉在地上,镇上居民也不会拾回家来景德镇的小孩子们从小就被训戒,窑柴是不能捡回家来的因为只有松柴,才有可能烧出窑里的旺火来过去,在景德镇三宝蓬、银坑坞、杨梅亭、寿溪坞及出产上等釉果的瑶里,碓户很多,他们在乡村山沟溪水边设轮作碓,加工瓷土(瓷石)和釉果,再制成白不卖给白土行从前的白土行也大都是家庭商行,从进货到销货都是自家人,开行者以婺源人居多,都昌人次之,也有少数浮梁、祁门、星子人白土行进货,先要“试照子”,烧一小块坯看质量,请坯户鉴定后再交易清龚轼《陶歌》中就有这种生产习俗的反映:“昨日曾经试照回,窑中生熟费疑猜;凭他一片零坯块,验得圆融百圾来”诗中的“圾”字,念件音,如今已约定俗成写作了“件”,是反映瓷器大小的量词单位如果是进釉果,则一般是老板下到瑶里乡间定购,向碓户付若干定金,约好交货时间,取货时老板钱雇船到瑶里码头,碓户挑货上船,钱货两清瑶里所产的釉石,品质优良,外表看起来也有淡淡的水绿色,但开采十分不易,藏于深山密林釉果的制作过程与瓷泥类似,只是粉碎后的釉料还要按照一定比例配上釉灰调制如今瑶里的东埠码头,沿水边还有古老的吊脚楼,那是从前繁华时附丽的青楼吧?古巷石板路上,从前碓户送货的一队队独轮车碾出的车痕依然历历在目;巷子两旁一幢幢老房子虽然破旧,还是依稀能想见当的喧哗从前景德镇四周顺山势水流设轮作碓处,最盛时达到6000支它们分布在景德镇昌江的各大支流和数十条溪水上建有三宝蓬水碓群的这条溪水发源于景德镇南山,蜿蜒10多公里,流经三宝古矿岭,杨梅亭窑,湖田窑,注入南河湖田窑遗址保护区有一处制瓷作坊遗址,那些练泥池、陈腐池、釉缸、水井、拉坯的辘轳车基座、匣钵墙等,如今静静地被一座空荡荡的大房子罩住因为离市区有一段路,到那里去的游客不多我每次经过湖田,都无法想像从五代,经宋元到明代中叶,近七个世纪中,这一带会有数千个这样的制瓷作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壮大规模啊!景德镇的制瓷业分为“做”与“烧”,作坊就是“做”瓷器的场所原料加工配制,器物成型干燥和彩绘施釉等工序都是在作坊里完成湖田作坊遗址附近还能见到葫芦窑和马蹄窑遗存,它们属景德镇明代中期的民间青花瓷窑炉湖田是我国制瓷规模最大、延续烧造时间最长、生产瓷器最精美的古代窑场,历代窑工在这里了烧制出大量的青瓷、白瓷、青白瓷、卵白釉瓷、青花瓷和釉里红瓷在《陶记》、《南窑笔记》、《景德镇陶录》等古文献中均有记载距离湖田窑往南山约2公里处,是杨梅亭窑址杨梅亭窑盛产白瓷,在南青北白的古代中国,杨梅亭窑成为我国南方地区最早生产白瓷的窑场之一让我没想到的是,古窑址周围是农家大大小小的菜园,第一回去,我在菜园地里随手刨几下,便捡出几片宋元时期的白瓷碎片,而当地老百姓早就习以为常,他们用来垒菜园矮墙的土坷垃,竟是一块块千百前荒废的窑具匣钵,从黄泥里露出一些烧塌了的瓷碗,它们被牢牢地粘在粗糙的匣钵里,一层又一层当,三宝蓬水碓遍布在通往南山山麓的这条溪水上,溪水发源自三宝双坑村背后的“金溪山”、“石膏坞”依靠丰富的山林资源水资源,三宝犹如一条天然的生产线,从矿山运来的矿石,经过水碓作坊的加工后制成的原料,送往下游的杨梅亭窑、湖田窑使用三宝古矿岭、三宝水碓,杨梅亭窑,湖田古窑址,因此连成一脉景德镇沿河溪所建的水碓盛况,清人曾以诗描述过,诗云:“碓厂和云舂绿野,贾船带雨泊乌蓬夜阑惊起还乡梦,窑火通明两岸红”“重重水碓夹江开,未雨殷传数声雷舂得泥稠米更凿,祈船未到镇船回”祈是徽州祈门,镇就是景德古镇了如今古镇的水碓仅集中在瑶里、湖田和三宝一带山里,剩下不多了,再往后,还会越来越少那一我在杨梅亭古窑附近还看见一座,第二再去,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让那位跟着我去的摄影朋友心疼得捶胸顿足有些即将消逝的事物是无法挽回的随着现代化粉碎瓷石的技术越来越高超先进,水碓离人们最终彻底放弃的日子也许不远了这是谁都无能为力的我望着无人修理,日见破败的碓棚,心里有些难过在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有一件珍贵的北宋间景德镇湖田窑青白瓷水注和承盘,被该馆视为至宝正是晶莹如玉的青白瓷,赢得了北宋第三位皇帝赵恒(998——1022)的赞叹,从而将皇帝的景德号赐给了当的古镇以高高在上的皇帝当代号来命名一个区区小镇,在中国古代绝无仅有那些千百来漂洋过海成为中国文化组成部分的美丽瓷器,那些至今还被东西方各国小心翼翼地陈列在国家重要博物馆里的中国景德镇古陶瓷,就是从这样的水碓中完成了它们的最初工序如今,景德镇古瓷早已价值连城,可曾经孕育过它们的水碓,就要被人们遗忘了在官庄,我仅仅见过一家仿古瓷坊还在让窑工们用脚踩练泥,几个人打着赤膊围成一圈,在小山似的泥堆上,一圈一圈地像踩面团一样,踩掉泥中的气泡一般作坊使用的瓷泥,都是从专门生产瓷泥的公司买来的可以直接使用的泥条,每根约两尺来长,根据瓷土的好坏有着不同的价格,已不需要再练泥了我把那块曾带给我惊奇的小瓷石轻轻放进溪水中,它慢慢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入到水草深处,再也看不见了北山清明近了,官庄北山一座座坟包上的青草,都被一阵阵的雨水浇透了张家窑坊歇了火,明发带一家老小回鄱阳老家去祭奠先祖北山上有主的坟前,每天都有人点上了香火烧化纸钱从我租住的屋子向北走不到一里,就有一条进山的小路我在路上走时,阿峰骑着摩托从后面过来,见了我便放慢速度,大声喊云姨捎带你街上去吧我摇着头,指指北山阿峰大概很奇怪,却不多问什么,一踩油门,一眨眼人就远了我知道阿峰急着去街上老厂买彩釉,我要上山去干什么,却自己也不知道北山很深,连绵好几里,山上藏着无数坟堆,里面睡着的大都是“镇巴佬”,那是一代又一代为了谋生远离家乡,来到这座古镇烧窑,拉坯,浇釉、用茭草包扎瓷器的平头百姓在这安静的山间,除了他们的后人,再没有人会想起他们风从山坡上往下吹,吹过窄窄的山谷中撂荒多的田地地早没人种了,此时田间积了一洼水,一头老牛和一头小牛就在水洼边吃着草人不种地,这牲畜的日子看上去真悠闲啊不像住在官庄里的人,除了清明的日子和正月里的,永远忙碌着,窑炉总是点着火,坯车总是盘着泥,天晴的日子,空场地上永远晒满了大小不同的泥坯,夜里也不收进屋去一下雨,家家户户才忙着收坯,一转眼功夫,那些泥坯就不见了只有江家的桌面大坯还会留在草坡上,被江家男女老少急急忙忙扯来的薄膜给盖上坯下面是同样大小的圆木架,雨水落下来,就从木架下流走了能忙碌的日子,总是好的连着下了几天雨,大麦为我拉的圆器坯总也干不了,我无事可做,才出来瞎转过完都两个月了,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消停过入冬时黄昏在晒台上看四周围合的山峰,总想春天里就到这些无名的山上去走走,立了春又总是舍不得时间,一直呆在窑场和作坊里跟着窑工坯工们瞎忙活进了这官庄,一步一个坯坊,几步一个窑场,仍是传统手工制瓷的格局窑有大小,小到一块板,大到十八块;坯可做大件小件,大到直径三米的龙缸,小到核桃般的茶壶;施釉则视器形而变,浇,吹,蘸,喷,任何一道工艺对我这个外人来说都是新鲜有趣,拿起来就放不下。
如今景德镇这样的地方不多了,我真担心它们还在迅速地消失离官庄不远,几天前,又一座引进的现代化日用瓷厂准备开工投产了那些用手工一点一点做出来的瓷器,还能在大工业的冲击下维持多久的生存呢?我想我早该出来走走的山里的空气真新鲜啊,不像官庄,空气中永远飘浮着瓷土的气味,灰釉的气味在山的豁口远远看见我租住的屋子,看见一片黑瓦白墙翘檐的官庄,还看见驼背的冯三拉着一板车刚出窑的瓷器,往新翻修的徽州会馆里去了上了一个坡地,就看见南面的昌江曲曲弯弯顺势流着,江对岸是已变得日益现代的古镇下过雨的山路都是泥,布鞋全湿了我扯了几把草叶将泥擦去,继续朝山上走这是我喜欢的一双兰花布鞋,也许它的图案和青花瓷相似吧,所以才带着它来景德镇虽然心疼鞋,但我却不想下山山间长堆集的腐叶和密密生长的杂木藤条间,一簇簇盛开的红杜鹃驱散着风中的寒意,让我想起好多前,带着幼小的女儿去山里采杜鹃的情景:那时的我多么轻啊,心里还有那么多的梦想是岁月时间让梦想开过花之后就一朵朵地谢了,许多人的花儿开谢了就再也没有活过来,也有幸运的人在梦想开过花后居然悄悄地结出了果实,哪怕只是孤零零的一颗那是我吗?是来到景德镇官庄画瓷器的我吗?还是那个在抗日峰火中毅然参军却从此让艺术成为梦想的父亲?我是父亲的果实吗?清明临近时,我会愈加想念父亲因为父亲的逝去,让我觉得天堂的亲切我敢一个人在无人的坟山上流连,是因为我知道父亲就活在那个世界里蹲在山坡上,我好奇地读着荒草中墓碑上的陌生名字,想像着他们生前的喜乐忧伤:我看见芳草连天时,熟悉或不熟悉的村庄里有半大的少一条扁担,一个兰花包袱出了家门村头樟树的樟子儿落了几回,少就已是回乡娶亲的青,美丽的轻女子坐着花轿抬进了村,又坐着独轮车跟着男人去了古镇从此女人就在镇上生儿育女,心甘情愿也成了镇巴佬有一天女人会传话给娘家人说,当镇巴佬好着哩,瓷器业养人,再旱再涝的成也不缺活路于是隔着一段岁月,渐渐又跟来一帮寻找活路的乡亲自从明代开始,景德镇民窑的空前发展,民窑作坊规模的扩大,吸引了饶州七县以及南昌、抚州、吉安、丰城、余江等地人口纷纷来到景德镇杂居从事窑业在景德镇流传着一句民谣:“十里长街半窑户,赢他随路唤都昌”可见在景德镇从事窑业的都昌人之多都昌距景德镇只有百里之遥,水路陆路都可抵达最早来景德镇谋生的都昌人是南溪、芗溪一带的农民,这里靠近鄱阳湖滨,人多田少,十九淹,明代景德镇陶瓷业的蓬勃发展,为地处鄱阳湖畔,饱受水涝之苦的都昌贫苦农民提供了谋生和发展的机会老一辈人说,都昌人来到景德镇,是从搬运白土的劳力活干起,渐渐住了脚跟后,才慢慢进入了满窑行、匣砖行、圆器行、烧窑行等,最终成为景德镇圆器业和烧窑业的最大行帮如果说景德镇的圆器业和烧窑业自明以后渐渐由都昌人经营形成都昌帮,那么,除此以外的琢器业、红店(彩绘业)以及与瓷业有关的大小服务行业,则有了抚州帮、南昌帮、丰城帮、吉安帮、奉新帮、饶州帮等号称26帮的外来窑户如今官庄里很多窑户,也是兄弟父子叔侄,婆嫂姨娘,或烧窑,或做坯,或施釉,一个家族合起来就是一座窑坊这种家族式的作坊在中国已经不多了而在景德镇民间,从古到今,它们都绵绵不绝古镇上那些受封为中国工艺大师的民间陶瓷艺术家,也往往都是父传子,子传孙,从而才有了政府颁发的“陶瓷世家”的荣耀北山上葬着的都是底层的窑工百姓他们不是陶瓷世家,但每一块墓碑后面同样也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人间故事,墓碑上刻着故事主人不同的家乡:饶州、抚州、南昌、徽州……岁岁,一拨又一拨外乡人操着八方口音来到这里,古镇最终成了他们的家乡,北山最终成了他们的归宿飘洋过海的景德镇瓷器,从瓷土最初的碾磨粉碎到瓷器出窑最后的茭草包扎,都有着他们的身影他们来来去去,留不下姓名,只将那些美丽的瓷器留在世间在过去,由于窑业各行帮中都有很多外省人外县人,他们去世后大多不可能长途跋涉扶柩返乡,只能在地安葬,所以各行帮在景德镇四郊均买有坟山,坟山上会立一大石碑,上书“某某社义祭公墓”行帮死亡的人都葬在各自的坟山上我在北山的山坡上找了很久,想知道这里过去是不是某个行帮的坟山,但没有找到这样的石碑除了各类的窑工,景德镇陶瓷业的兴盛,也曾吸引了周边工商业发达城市的艺术工匠们纷纷前来这其中,就曾有过一位叫做周丹泉的高手,他是明代隆庆万历时人,原籍苏州,轻时就来到景德镇制瓷他设在景德镇的瓷窑,人称周公窑他所制之器,仿古最精,每一名品出,千金争市,供不应求《韵石斋笔谈》曾记载了他技艺高超的故事:周丹泉路过金陵时曾拜谒唐太常,太常出示家中所藏一件极其珍贵的白定古鼎请周鉴赏周丹泉在欣赏之时悄悄以手度其分寸,并用纸片摹下鼎纹半后他从景德镇重返金陵,对唐太常说,我也得了一件白定古鼎,请观之唐太常一看,竟与家中所藏毫无区别周丹泉告诉唐太常,这是他在景德镇窑中仿制而成的,太常叹服,并以四十金蓄买下来,藏于家庙今天的官庄一带,也聚集了很多外来的有才华的艺术家我的邻居,就是一位毕业于北京服装学院雕塑系的小伙子,他放弃了稳定的职业机会,来景德镇寻找艺术之梦我对面的一位画瓷画得极好的安徽民间艺术家,已经是拖家带口在此安生过日子了想起父亲的故乡也是中国古青瓷的故乡闻名于世的越窑早在景德镇之前成名,青翠欲滴的青瓷握在了大诗人陆龟蒙的手中,便有了唐诗名句:“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好一个千峰翠色啊!那是南方中国之美,在一种独特的植物灰烬和独有的泥土中获得再生然而轻的父亲没能走进千峰翠色中,连天的战火粉碎了他的艺术之梦,满腔爱国热情催促一个正在上海学习艺术的富家子弟走上了抗日之路从此他再没机缘拿起画笔我见过父亲轻时候的画我知道父亲除了正直的品格,其余一切更像是单纯的艺术家那么,我是来寻梦的吗?为幼时代的自己?为迈时候的父亲?出山时,手上握着的是大把的杜鹃和蕨草,头上身上全是树叶和杂草回到租来的作坊里,我将蕨草连土种在青花盆中当我离开一段时间时,它们不会因为没人照顾就死去吧?这种在古镇山岭一丛丛密集生长的蕨草,当地叫狼萁草,仿佛就是为瓷而生狼萁草是制作釉灰时最好的燃料将石灰石与狼萁草互叠烧炼的釉灰配制成灰釉,最适于细瓷的吹釉和浇釉狼萁草不仅适宜充分煨烧,草灰中含有的磷酸钙成分,还可使釉面趋于细致柔和就这漫山遍野满坡生长的蕨草,真不能想像古代的釉工们是怎么发现它们独特的性能并试验出最佳配方的?以狼萁草为主要原料的灰釉至今仍是景德镇用量最大的釉种之一这里的人们告诉我,青花瓷以灰釉作底最能衬出青花之美那我就用青花瓷盆种上一蓬新鲜的蕨草吧采来的红杜鹃很快就会谢了,青花盆里碧绿的蕨草却会为我永远保留梦想的气息清明是一树绿叶纷披的柳清明,门前的大路上不断有鞭炮炸响,每当鞭炮响起,就一定会有一支祭扫的队伍手持高高低低的白幡浩浩荡荡走过来,中间还有热热闹闹的吹打音乐这样的祭祀我原在南昌城里时从没见过,所以每当有祭祀队伍经过,我都会在门前看上一会听说景德镇从前的清明祭祀是非常隆重的,在清明的这一天,各省会馆、帮会、祠堂都要举行祭祀会,祭祀队伍前面是长方形社旗,接上是十番班乐队,再接着是礼盒队,内放三牲福礼和酒饭香烛再后面是用瓷器篮装着的纸钱,还有的是用木梯扛着堆叠得很高的纸包袱,一路吹吹打打到各自的墓地,十分热闹祭祀结束后的聚餐也十分丰盛人们的日常生活比起从前要复杂多了,民俗才越来越简化了吧?清明那天我仍守在景德镇等候烧窑,我热爱瓷器如同我热爱清明,它们都是先人留下的无可替代的财富英打来,说家里做的清明果掺了好多好多艾叶,都绿得发黑,香极了,可我却不能回来吃,她想坐火车给我送来我安慰英,烧窑的明发临走前也给我送了他家做的清明果,里面的馅是豆腐和艾,虽然没有放太多的艾叶,只有淡淡的绿色,但也很清香英在春初时就说:姐啊,清明的时候你还回家来吧,我们一块去河堤边插柳枝,采艾叶,做绿绿的清明果吃英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三月初的日子,那时我和莲玉姐,英,正在野地里采荠菜和野水芹下过雨的水塘水色昏黄,塘边生长的水芹却愈发显得绿汪汪的,春天的水芹是汁液充盈的植物,用手一掐,嫩嫩的茎叶就发出清脆的声响而荠菜一簇簇挤在路边荒地上,紧贴地面生长的叶片看上去生机勃勃,过不了多久,它们就要开出小米粒的白花来,等到清明时节,米粒般的小白花就成了一团团极小极小的三角形荚果,第二开春,绿褐色的荠菜又会铺满野地野地里还生长着许多我叫不上名来的绿草,我只认识开着小紫花的紫云英和有着长长叶梗的车前,它们好看的叶片上沾满了水珠惊蛰一过,大地深处的生命全醒了,水塘里地面上,到处可见匆匆飞过的菜蝴蝶和水蜻蜓,好看的翅膀在阳光中一闪一闪莲玉姐说,太阳真好,田野好美英说,这么鲜嫩的荠菜,我们多采一些回家包荠菜饺子英都采了满满一篮,还舍不得上路莲玉姐和英,是我的大姑小姑来我们是相约着去浏阳看亲戚,可一路的水雾、露珠、青草、太阳,让我们觉得大地上有许多东西更值得花时间品味,春天的土地上溢满了泥土的芬香,我们不想为了一个既定目标而匆匆赶路这就像生活中会有许多的方向,其实只是你行走在路上的理由我们的祖先很早就明瞭了这个道理,两千五百多前,先人中的智者将一分为二十四个节气,它们成为人间的杏花、雨点、霜露和鸟鸣,周而复始,让岁月充满了生命的诗境:惊蛰地气萌动,小虫苏醒;春分时节柳条生绿,桃花开片;清明田鼠进洞,彩虹初现,种瓜种豆……大自然的物候也同样滋生爱情,我们听见两千多前的古人在《诗经》中浪漫地唱着::“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先人们比我们更亲近大自然,当然也就更依恋自然古人对性灵的重视远胜于现代人,在他们吟咏的诗句中,野地里的花草无处不在,它们就是生命中不可须离的部分春分一过,清明就到了这是古人踏青的好时光,后来却融入寒食节祭奠先人的习俗,使清明在踏青赏春之际也多了一份慎远追思的感伤古人将清新明丽的春之欢乐与生离死别的人间悲酸合为一体,其中藏有怎样的玄机呢?也许,生与死,来就是顺应自然的轮回,优雅相对才符合人生真谛生与死的行走充满诗境,生命才能获得有的尊严和高贵万物复苏之际,人们倾城而出,郊游扫墓,让清明成为生者与逝者合欢的节日,这正是先民的大智慧啊在与清明相关的唐诗宋词中,杜牧的《清明》家喻户晓,但我更喜欢晏殊的一首小令《破阵子燕子来时》:“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词中缓缓展开的民俗风情,是一幅多么令人动心的江南春景图啊:农历二月的春分时节,江南一带的百姓开始纷纷祭祀社神,祈祷农事丰收“仲春之月玄鸟至”,燕子飞来的时候正是新社,转眼梨花一落,就到了清明时节池塘水面生出碧苔,在黄鹂的叫声柳絮的飞花中,日子开始一天天变得悠长采桑少女们相互斗草时的欢娱,与欣欣向荣的大自然是多么的合拍啊何谓斗草?那是人与自然的嬉戏,岂是现代的麻将与扑克所能相提并论斗草在中国古代不仅是少女们的游戏,也是百姓们的游戏斗草双方以所采之草的种类多寡和韧性相较量,或以说出花草之名相应对,如以“狗尾草”对“鹅掌花”,“羊须藤”对“虎耳草”,“入地金牛”对“扑地蜈蚣”,“七里香”对“九重葛”,“百日红”对“万青”……其中的情趣和文化,哪能像某些注释中解说的那样,摘来几根草茎双方拉拉扯扯比个输赢而已民俗中有一些与平常日子不同的节日,它们就像田野里生出的清风、明月、绿草、鸟鸣,点亮了沉默的大地,让寻常日子有了动人心弦的声音和色彩清明,就是这样的节日它是一树绿叶纷披的柳,在春天将尽的日子让你听见风声、雨声、鸟的歌唱,让你看见清晨的露珠、傍晚的阳光、柳树下走过的人群我们籍此知道古人生活中不仅存在辅国封疆、居产贡纳的生命之“重”,也存有优雅幸福的快乐光阴,并以此作为生命的最高形式之一看古代民窑里遗存的民间青花,我也会产生这样的感受傍晚,我到底还是独自一人去了官庄后面的田野,在野地里折回一支沾满水珠的柳条,我把它小心地插进屋旁的空地,培了土,浇上水,如果再下几场春雨,它会慢慢地生根,长叶,明,它就能长成一棵小树了我知道绿叶纷披的柳条和清香的艾叶都来自大地深处,那是逝去的长辈们借助春深的土地送给我们生生不息的祝福张家窑坊一天夜里我去张家窑坊看看我画的薄胎大碗坯是不是满进窑里了,还没到门口,就听见一片骂声一二十人围着飞飞,都在怪他耽搁了自己的生意我进了窑坊,发现窑车已经推进窑膛了,可门外还摆了一地的瓷坯西边天空有很多乌云正在迅速移动,就要下雨了,飞飞低着头不接话,只顾忙着将外面的坯搬到门里来我在地上没有找到大碗坯,于是得意地在一群人中间,看他们吵闹飞飞对我最好,窑炉的坯位再紧张,他也会想尽办法把我的坯给满进去飞飞是张明发的大儿子因为一天到晚在窑坊里,衣裳裤子整天都沾满了瓷土,大家不叫他大名了,都喊他灰灰他也不生气,认了这名飞飞手艺好,脾气也好,从没见过他发过火昨晚人们那样吵嚷,他搬完了坯后直起腰,笑眯眯地对骂得最凶的芋头毛说,干脆你打我一顿吧,你就是打我十下我也满不下这么多瓷坯啊芋头毛却抓住飞飞的手,强行往自己身上揍:“我让你打吧,打吧,打我十下帮我满进一个坯,行了吧?”大家都笑了,飞飞说:“下一窑吧,下一窑保证就把你的全部满进窑里”飞飞没说完,立刻就有许多声音嚷了起来:“那我们呢?我们呢?明天客户都要来取货了!”其实,真要有客户来取货,价格又不错的话,他们就会宁可多化些钱,包下窑来单烧了张家窑坊在官庄的历史不算长,我刚来官庄租房的时候,还在一些民房的墙壁上看到一则小广告,广告是打印在4a大小的纸张上,纸已发黄,可字却仍然很清楚,说是张家窑坊新开张,欢迎各位光顾,某某月某日烧第一窑,窑温1320度,第一窑搭烧的所有瓷坯均免费当时我想,早点日子来还能赶上沾点光呢在官庄,一般的窑户都有自己的窑炉但有的时候烧的瓷器量小,可客户又急着要,就得到别人的窑里去“搭烧”还有不少瓷器彩绘艺人,他们一般都是“搭烧”因为所绘的瓷器用釉不同,需要的窑温和气氛也不同,艺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选择不同的窑炉,这样又方便又经济张家窑坊就是为这一类的客户服务在官庄,大约有十几座专供“搭烧”的窑坊这还不像自产自销的窑户,万一“倒”了窑(指一窑的瓷器全烧废了),只是自认晦气,自咽苦果供人“搭烧”的窑坊,若不幸“倒”了一次窑,毁了名声,那可就好几都恢复不了元气所以,没有金钢钻,别揽瓷器活,供人“搭烧”的窑坊,或者窑主身就是把桩,或者是化高价请来把桩高手烧窑是件复杂神秘的活儿,就算是现在经过改进的梭式窑,也照样需要多的实践经验与极细腻的心在上世纪代之前的千时间里,景德镇窑都是烧松柴,由于树木越来越少,后改烧煤无论是烧柴还是烧煤,都没有任何仪表,全凭烧窑师傅的经验自然,好的烧窑师傅也最受人尊敬,称为“把桩”的烧瓷,从把坯装进窑里就是一件技术活,景德镇叫“满窑”满窑时,既要多装,又得考虑火道的通风,坯形按前小后大,码放得前紧后松,合理安排火道,保证通风流畅,燃烧充分,否则烧出来的瓷器生熟不均,颜色亦各不相同把桩不仅要看窑火,也要指挥人们满窑景德镇老的烧窑工都认为松柴烧出来的瓷器发色最好,说柴烧的瓷色“活”,煤烧的瓷色“木”烧柴窑时,温度及火的颜色掌握极其重要,稍有误差就不可能烧出好的瓷器老师傅们往往是一口痰吐进火眼,看痰烧成的痕迹、颜色便知烧到了什么程度,极准由于烧煤污染环境,代后改用燃气烧窑,又有了温度表,应该说烧窑比从前容易多了可那温度表显示只是个大概,靠不住的,要想烧出精美色“活”的瓷器,关键还得靠“火照”,“火照”得靠人掌握“火照”是放在窑前方的一小块竖着的瓷片,什么时候弯了,什么时候变成什么色了,都极有讲究烧窑的师傅就是根据“火照”的变化来决定窑火的由于烧煤污染环境,上世纪代后景德镇窑业试制成功使用燃气的梭式窑,又有了实时测温的温度表,应该说烧窑容易多了可师傅说,那温度表显示只是个大概,靠不住的,关键还得靠人掌握所以最有意思的是景德镇与瓷器打交道的人,都喜欢用一个词——气氛比如,这回的窑看上去气氛不对今天天气有点怪,会影响窑的气氛这个词,常常被人们随时使用要具体问什么是气氛?,那就说不清道不明了在烧制过程中,无论是天气、火候、窑温、火焰颜色、甚至地点等等说不清的各种因素,都包涵在“气氛”二字之中当,乾隆皇帝将景德镇建窑的所有材料包括泥土、工匠、瓷土都搬到京城,就是烧不出好瓷器,人们就说,在京城烧窑“气氛”不对在景德镇窑业中,气氛一词,很有点神秘感一前,我在朋友的一座窑里烧出了不少精美的釉里红瓷器,可他把窑搬到郊区后,还是那座窑,还是那个人,就是再也烧不出好的瓷器了,更别说是“釉里红”这样难烧的釉料,那个朋友懊丧地说,窑的气氛不对了最后他只好将窑卖掉了事最好的把桩师傅,就是对窑的“气氛”最敏感的人他们能凭直觉感受“气氛”最微小的变化,然后凭经验操纵“气氛”张明发和儿子飞飞就是官庄有名的把桩师傅,在张家窑坊搭烧瓷坯的价格比别的窑坊又要略低一些,所以他家的窑坊一直旺得很芋头毛就说张老板的名字取得好啊,明发明发日月发!自己的爷娘怎么就这么笨嘴哩,咋就顺口叫儿子个芋头毛呢这芋头在地里才长得个贱,还怎么发得起来嘛我喜欢看张明发烧窑,当他不时拔出堵着火口的塞子往里看,还不时用手抓抓那窜出火口近一尺长的蓝火苗,用鼻子去嗅它时,我想起了巫师的舞蹈我只知道对着观火口摆放在窑里的两支测试不同温度的火照都烧弯时,这一窑就快烧好了,再等到温度计显示1300多度时,把窑门开一点缝,让瓷器在窑里慢慢冷却,这一窑瓷器就算烧成了果真这么简单,那谁都能当把桩师傅了张家窑坊有一座18块板的天然气窑,在官庄作坊这就是最大的窑了窑大,就更需要技术与经验,满一次窑就像堆积木似地,需要不停地干一两天各家的器物千奇百怪大小不一,满一次窑,从地上找到合适的,爬上窑车再按大小器形码好,上上下下不少于几百次窑大,温度既难上去也难掌握,无论是满窑还是烧窑就需要更加仔细,还得合理安排各种色釉器物摆放的位置因为各种釉需要的温度都有差别,一定得摆放在适合它们的位置,否则烧出来后颜色会千奇百怪,达不到你想要的效果所以飞飞一天到晚忙个不停有一次我望着飞飞脏得不能再脏的裤子笑,问飞飞你为什么码一个坯就得在裤子上擦一回手?反正手是脏了,还那么讲究干嘛?谁知飞飞认真地说,这些坯都是不同的人家送来的,用的也不是一种釉,只能是搬一个就在裤子上擦一回手,否则就把不同的釉弄到坯上去了,烧出来后成了花脸刚开始学满窑时,这擦手就是一关,一天下来,手就擦得麻木了泥巴做的东西,摆弄坯是得比摆弄鸡蛋还小心,稍不留心就会弄破,所以烧窑的按约定俗成的规矩,万一破了不用赔偿损失,但那是别人的心血,再说破损多了,谁还来你这窑坊搭烧呢?这满窑的活张家也只有飞飞能干得了,要让他弟弟强强来,非砸了窑不可他爹给他取这个名算是白取了,张家搬来官庄时,留在樊家井的老窑坊,交给了强强但当时他不用干活,都是请来的师傅烧窑后来明发不放心小儿子一个人在樊家井打理,怕他被那些做古董瓷发了财的人带坏了,就把强强也叫回了官庄,不敢叫他满窑,他只负责去各家收坯可有时一板车坯,去半天也拉不回来强强比飞飞要懒了许多,是叫她妈给惯的省里电视台要来拍一个关于瓷器的节目,让我给介绍一家窑炉拍一拍满窑的过程,还说得拍的自然一点,不要那种虚假的摆设,我就把他们带到张家窑坊里了飞飞正在满窑,天太热,他干脆打着赤膊在窑车上那扛摄像机的记者喜出望外,对着就抢镜头,主持人趁机和飞飞说话飞飞也不怯场,该干啥还干啥,回答记者提问时才停一下手上的活,颇有大将风度等电视台拍节目的人走了,明发老婆慌慌张张找到我,问是不是飞飞要上电视了?我说节目中有他的镜头呢她一急,大声嚷着那可怎么行,飞飞还打着赤膊呢,还赤着脚呢,鞋也没穿,早知道,一大早就该换上一身干净衣裳了!我笑了,说飞飞妈你别急,就那样好,人家电视台要的就是原生态的画面,你让飞飞穿一身干净衣裳,那不是造假吗?你看我今天还不是灰头土脸地穿一身兰布旧衣裳,谁让咱们是干活呢,又不是演戏后来,电视台准备播出那档节目时,张明发请了很多亲戚来家吃饭,大家围着电视机等着,飞飞出现在镜头中时,满屋里的人都欢喜地叫了起来,明发老婆高兴地说,我儿子还真上电视了呢宝福与宝霞一没事的时候,我喜欢跑到福窑去看贾宝福喷他的高温色釉瓷秋天的太阳还热辣辣的,福窑朝西,下午起一直到太阳下山,屋里都有太阳,宝福说,租朝西的房,就是为了晒坯方便门口放了一地的坯,都在阳光里,我看着眼馋,也搬一只坯,坐在楼下的小方桌上,试着用那些彩釉来作画宝福把晒干了的坯搬到三楼晒台,他就戴着已经很脏了的大口罩在那儿喷釉我会跟上来,在气泵的轰响中好奇地看,水气中充满了各类色釉的味道,我知道那都是有毒的气体,但却迷恋着走不开,有时还帮着递递工具那些色釉,没进窑前看上去变化不大,有时你想象不出为什么同样是灰蓝,或者紫白色的釉,经高温一烧竟会灿烂如猩红的晚霞,或者摇曳如青翠的孔雀翎毛,再或者就干脆开一地深黄的晶莹的菊花我看过景德镇的一些作坊里制作的高温色釉瓷首饰,色彩比宝石都要美丽宝福在二楼的架子上放着一些他得意的色釉作品,简陋的房间,顿时就变得天光云霁了我暂时只做着青花瓷,但对色釉在高温中产生的窑变却很着迷待宝福干完了他自己的活,我会搬一只破损的没用了的坯,放在转盘上,喷壶里换上廉价的灰釉喷着玩看宝福那么熟练均匀地上釉,似乎很容易,轮到自己,却是一会儿厚一会儿薄,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转盘总是不听使唤再说我知道色釉也不是简单地吹浇就行,要想让它们在瓷器上形成天光云霁,不仅需要书上的知识,需要个人的艺术感觉,更是需要烧制过程中的不断实验我真要想做出色釉的好东西,只怕一半载的时间根不够高温色釉瓷是景德镇四大著名瓷种之一,从明清御窑开始就集中了全国各地所有名窑的釉色,而且官窑民窑都还在不断创新我喜欢收集那些釉名,把它们记在子上,看一看就让人赏心悦目:鱼子蓝、桃花片、松花绿、葡萄紫、梨青、蟹甲青、鹦哥绿、西湖水、蜜蜡黄、老僧衣……不胜枚举在同一种色釉中又可细分为若干不同的颜色,如红釉就可分为霁红、醉红、胭脂红、窑变红、豇豆红、芸豆红、珊瑚红、海棠红等随着现代越来越多的科研手段,如今景德镇高温颜色釉的品种根数不过来我认识一位陶瓷学院毕业不久的轻人,他以配釉为业,最初在官庄开了一家釉坊,后来搬到街面上去了,他为自己那些色釉取的名称,听起来可以联成一首抒情长诗我第一次见到宝福的色釉瓶,是在张家窑坊刚出炉的窑车上,一只三百件的大瓷瓶“流”光“溢”彩,那些如梦似幻的釉色从瓶子上端瀑布似的一直流到底座,再从底座流向下面的一只青花瓶,在青花瓶上开出一朵灿烂的花来,然后继续流向下方,最终将两只瓶子都牢牢地粘住在棚板上两只瓶子都废了,明发的窑也粘坏了两块棚板那两只瓶真漂亮啊,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飞飞和宝福将瓶毫不留情地敲碎我求他们慢慢想办法把瓶从棚板上切割下来都送给我吧,宝福说,你别舍不得,这瓶切割下来又有什么用?哪天我好好给你喷一个飞飞更是取笑我,什么破烂呢,都要,不知道在景德镇,最不值钱的就是没烧的泥坯和废了的瓷瓶就是那回我认识了贾宝福,与贾宝玉只差了一个字,正好让我捡着说了,到底还是差了一个字,怎么就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怎么就那么狠心把瓷瓶说摔就给摔了宝福嘿嘿笑着:咋不心疼?那三百件的坯加上釉料得二三百元钱呢,还不算我花的功夫,说烧没就烧没了我想把釉喷厚点儿可以让它们流动变化得更活泛些,可我没想到这釉的流动性这么大,能从第一层的瓶面流到第二层的棚板上这话宝福后来又反复念叨了好几回,直到我说你烦不烦啊,可别变得像祥林嫂一样了,他才不再说那只被粘住的青花瓶是我的虽说宝福答应事后好好给我喷一个,但那流变产生的美丽之花无论如何不能有了高温色釉因流动产生窑变的色调是最迷人的,也是人们可遇不可求的目标为什么真正烧得漂亮的釉里红那么名贵?就是因为它的成份主要是一种非常活性的铜元素,温度低了它出不了色,温度高了它很可能流得一塌糊涂,而且还会就烧没了:上过釉的地方竟然一点没有色了,釉里红莫名地永远失踪了,连影都没留下而只有烧到恰到好处时,它才会如美人一样,出现在灯火阑珊处不会流动的釉一般都是低温或中温釉,虽然一眼看上去也五光十色,却没法细细品味,因为所有的色调都平板僵硬,就像一个看上去有点姿色举止却十分粗俗的女人,让人无法心生爱意官庄有好几家做色釉瓷的窑户,我都去看过就觉得宝福做的最有品味后来我就找到宝福的作坊去了,他为自己的作坊取名福窑这个来自北方的小伙子与许多在景德镇闯天下的轻人一样,也吃过许多苦他说他刚来到官庄的那,首先要解决吃饭问题除了夜里去市区给学生上课,白天则到一些作坊打工,自愿不要工钱,管饭就行从揉泥搬坯、给瓷坯补水,再到拉坯、喷釉……又有了饭吃,又体验了艺术陶瓷生产的每一环节虽然大学时学的是陶瓷设计,最后他却根据自己的喜好选定了奋斗的方向:主攻高温色釉瓷景德镇旅游业不太景气,来官庄购买瓷器的游客也很少我想为宝福做点什么,就写了一篇介绍文章给《东方航空》,这是一在飞机上赠阅的杂志,图文都做得很漂亮,文章中说宝福暂时还没有名气,却不乏艺术感觉和探索的勇气他的家乡在华北平原,是农家子弟,在景德镇读完大专后就留了下来华北平原也是我的先祖居住过的地方,那是一块让人胸襟开阔,眼界高远的土地也许是在故乡弥漫了几千的淋漓元气培育了宝福对色彩的感觉吧,他的彩釉作品无论谁见了,都会眼睛一亮有一些旅游者来到福窑就舍不得走,抱着那些色釉瓶子左看右看常常有人第二天又回到他这里,把头天看上舍不得放下的瓷品买走。
这些话我都没有夸张,如实说的来我还想说有一些大师级的名人常常前来定制宝福的色釉瓷板和瓶,然后署上自己的名字就拿去卖了高价,我希望那些经常坐飞机的企业家和收藏家们不要太迷信名人和大师但最终没能写,因为现在有多少老百姓能舍得化上几百元,买一个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的艺术品,纯粹放在家里当摆设呢?宝福为了生计,毕竟也需要一些固定的名人客户我不能让他得罪了人宝福整天在福窑忙,没见他怎么歇过一窑瓷器烧出来,都烧成了而且还有特别好的,他就会不由分说地非得请我们上官庄惟一的小酒店吃上一顿;出问题了,宝福先自己骂上几句,然后伸开长长的腿往自行车上一跨,不知骑到哪去转上一圈,回来不吭一声把车一支,转身抱几只坯往三楼晒台去,那里放着他施釉的工具,一会就听见晒台上有发动气泵的声音,宝福又在喷釉了没事我喜欢去看他的色釉瓷看那些天地烟云如何在瓷上鬼斧神工般地变化看久了,也搬一只坯,坐在楼下的小方桌上,用那些彩釉来作画那些晒够了阳光的坯,抱在手里暖融融的,就像还不会走路说话的娃,睁着眼睛痴痴地望着你,等候着人们来关爱二深秋的一天夜里,常爷让我去找宝福讨要一种古铜色的釉,他想涂在他手捏的小瓷猪上我走到福窑门口,看见里面坐着男男女女好几个人,见宝福来了客,我用空果汁瓶装了釉就走,坐在门口的一位姑娘望着我笑,我也对她笑笑,心想这个姑娘挺可爱,倒不认生过了几天我再去福窑,发现客人们都走了,只有那位姑娘还在,见我进屋,又是倒茶又是让座,说话全是北方味儿宝福说,这是我姐他姐叫宝霞,才20多岁的纪却
陶瓷艺术分类很多,下面是其他类别的陶瓷艺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