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瓷手记(2004-2006)瓷的命运在窑火的眼中,人和草的命运呢,会不会在老天的心里?之一:一簑烟雨过前溪重返景德镇,已是熟门熟路下了大巴,走近一辆的士就问,知不知道东二路方向穿过陶机厂宿舍后面,有一个叫胜达窖场的地方?窑场旁边就有一条铁路的来只是问问,司机居然知道而且说不打表,十二块钱,可以直接将我送到窑场门口到窑场有一段是没有路面的路,以前人家车子送我过去时,要颠颠簸簸地穿过很多乱七八糟的违章建筑所以司机这样说,我很高兴,可以免去我提着行李走一段很长很难走的路上了车却发现这是一辆“黑车”,没有的士牌照的,也不管了,天还没黑呢,谁敢杀人放火?再说司机业务很熟,在市郊大大小小窑场窑炉陶艺工作坊散布如林的地方,那么不起眼的一个窑场我居然一说他就知道,这让我对他有了好感我对一切认真对待自己职业的人都有好感,凭事凭力气活吃饭的,都应该得到人们的尊敬,包括拉大板车收破烂的我住的城里就有好几个当从温州过来收破烂的,收着收着就成了大老板,成了市里温州商会的副会长什么的,肯动脑筋啊而且这样的人一般不会动坏脑筋,可以叫人放心的走进窑场大院时,那条凶恶的大黄狗一声不吭,要不是铁链拴着,第一次我来时差点没把我吃了但这次来它也不表示任何亲热不是宠物狗到底不一样秦家二老正在吃饭来前就打过了,他们都不把我当外人,说一声来了?快吃饭这就完了对土生土长的中国老百姓来说,吃饭就是头等大事我放下行李,喝一口水也坐下吃饭我要在这里住上八九天画上一批自己喜欢的瓷然后看着它们烧出窑来吃完饭我的朋友胜照也过来了,交待完一些杂事,就走了她儿子到日读书去了,平时一个人和徒弟住在市中心的小店面里,离窑场很远,这一带天太黑了走路就不安全我让她以后几天都别管我,我们都各忙自己的,也别告诉其他人我来了,我也想安静的她都答应了我是一个散淡的人,只能和散淡的朋友相处才能互相愉快这是我两次来景德镇,都选择在这个远离市区的窑场画瓷的原因胜照的二妹承包的窑场,她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秦一八,和九一八无关,好像就是出生的日子,被父母随便叫过来了但现在父母却靠着她据我观察,一般被父母和社会不重视的人,基因又凑巧很好的话,就会很能干一八就是这样听不少人说过,她的烧窑技术在这一行里属拔尖的二妹只在装窑烧窑时过来,平时这里由父母照看着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工作间里,发现桌旁的窗子又破了一块玻璃窗外是很多杂草的坡地,还有一些人家开垦的菜地这一回从破窗子里会飞进很多的小昆虫,才想起怎么就不知不觉已到初夏了那么多的小虫子围着我飞,有点不习惯,画不下去了,于是走出院子,透透气当时还没变天,有月亮,很好的月光于是有了心情,发现院子里比起上次来,平添了不少生气,那是因为满院子各种各样破瓷盘里的月季花都开了,都是些好品种,如果不是前段时间一直下雨,打落了不少花,也许白天我一进门就该留意到了一些没种花的瓷钵里都蓄满了早几天的雨水两棵石榴也长了不少花蕾还有很多不知名的草花开在杂草丛中呼吸着很新鲜的空气,想到有泥土的地方就有百草生长,长百草的地方就有百虫兴焉,就是让人感到亲切不知为什么,随便哪里一有草,那些蜢蚱蝴蝶小昆虫们就来了,没有草的日子它们躲在哪里呢?这样体会着回到屋里,看见嗡嗡乱飞的小虫子们就有了亲切感它们不像蚊子那样会叮人的血,它们看到灯光就进来了,你不能指责小虫子们热爱光明吧它们若能思考,也许还要怪我用假的光明欺骗它们呢但它们也不能怪我,人和虫,各有各的生活方式啊明天这些昆虫又会钻进草丛中,或许不小心被鸡们发现了,一下子没逃掉就不幸只有这一晚光明了,也怪可怜见的起码比我可怜多了工作坊门口,就放置着一只旧木板箱,那是主人家的鸡笼,住着二只很会下蛋的母鸡,一只天天围着母鸡转的公鸡怪不得很会下蛋呢,有这么多的小昆虫我也吃过它们下的蛋,间接的就是吃了小虫子们的牺牲了,真是对不住这些小虫子们坐下来我的心就静了,开始在一只小口大肚的泥胎瓶上画一道篱笆,几丛野菊花,三只母鸡和两只鸡雏不画公鸡,不喜欢它,让它在另一只泥胎瓶上出现吧两只是轻的母鸡,悠然自得,在草丛中很起劲地咕咕叫着,不远处有一只老母鸡却紧张地呼唤着它的两只小鸡雏一有孩子就是累啊,不过看上去老母鸡也挺快活的这样的景色在山村是寻常所见我所以选择了菊花,是因为那才是真正农家的花,窗外菜地边就生长着一丛,而且,用青花料在泥胎上画菊花,烧出瓷来真的特别有味道题款“一簑烟雨过前溪”画面上没有溪水,但是画外应该有溪水的,因为江南所有的村庄都有溪水环绕我很喜欢自己画的这个造型很美的瓶,画完了就一圈圈转动着垫盘看自己画的画面,想象着有一位远行的旅人正走过前溪上的小石桥,雨停了,水气却仍在山溪间飘浮游荡,像云一样稠密过了桥,一抬眼村庄就近了,村里人家,黄墙泥瓦,炊烟已起,都还不曾留意,却是眼前一丛菊花,花前咯咯地跑过的母鸡和鸡雏,叫远客一下子有了归家的感觉很想当那个远客,走在那样的路上(补记:七号出窑,这只瓶画面果然清新,让我想起月光下,那些小昆虫嗡嗡飞进来的夜晚那天画完后,忽然觉得衣服里有什么东西在爬,小心伸手捉了出来,是一只小金龟子我小的时候,只要是捉住了这种金龟子,就用线绕在它的头和翅的中间缝隙,牵着另一头线,看它嗡嗡地乱飞乱撞,不知道疼惜那天晚上我把金龟子从窗口放飞,月光中它一下子就不见了,不知今晚它在哪里)之二:青山无处不藏云总觉得前天晚上没有画完画中还是应当有村庄的夕阳西下时,若没个落脚处,菊花只能闻香,不能果腹,岂止是孤寂两字可说就是马致远写天净沙,天涯古道西风瘦马,也有个小桥流水人家给断肠客点燃一支红烛想起上个月初去的瑶里古村,青山渺渺,溪水蒙蒙,在石桥下看那溪水中游动的红鱼,竟只只肥到一尺多长记得当时村长说,村人有村规,不许捕溪中鱼,砍山中树所以村后南山,仍是原始林木,山间有瀑布汹涌,水声鼎沸去的那天天气阴冷,一直脸上就是水气蒙胧,眼中景也是水气蒸腾,说不出是雨是雾水气中飘渺着青瓦泥屋马头墙,野水芹的清香和着白米饭的味道在黄昏中让人感到肌肠辘辘这样的村落,在景德镇附近就稀罕了,可在深山里呢,在那些古驿道穿没的山中呢,该还是有的吧那时节偶尔路过的远行客,该不会打破村子的宁静吧从放泥坯的棚屋里小心翼翼地搬来一只长长的直筒瓶上回来每次都是秦家人帮我搬,现在我学会自己搬了先用双手托住下面的垫盘,再用掌心轻轻捧住泥坯的下部,千万不能用劲捧,那样泥坯就裂了或者先前看不出,一烧就出现裂痕了而且,此时手上不能有一星半点油污,只要挨着那瓷泥了,烧出时便会有污点所以画泥坯之前是要洗手净身的就像焚香之前一样心净身净,才能做好这一件事仍是青花山水昨天看一位安徽来的画家用黄花釉、铁锈红、釉下黑等颜色釉画山水,感到画面太脏,不喜欢我喜欢单纯的色和单纯的事物在纸上作画时,也是最爱水墨是一位朋友说过,世界上最难做的事就是将复杂的事简单化,作文是这样,作画也是一样的道理这我是明白的一直以为,景德镇的瓷器最美的仍是青花单看那明代青花瓷,来自民窑的,往往就是那么几笔简略的线条,几抹那么单纯的色彩,却让人一看就心颤心动我不知道我画的瓷,将来能否让人心颤心动?但我对这些白色瓷泥充满着敬畏和深情我也对窑火充满着虔诚之心我知道只有在它们的默许和神授下,我画的青花才有可能生发出清雅的色调来这是比纸上作画更有意味和神秘之处孤身一人,在一个孤寂的地方,心里还是会时时掠过一丝悲伤的感觉我默默,泥坯也默默屏心静气凝视这只将生命托付给我的泥坯,它信赖我,就像我信赖它一样这让我心里有了一丝感动有时候,人与人之间是缺乏这种相通的人与人之间常常充满着警戒只有在这无语的世界中,神意才会无所不在树从泥土中长出,水从泥土中渗出,云从泥土中飘起,人就走动在泥土中能够走动在泥土中的人是纯粹的人,是高尚的人,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为生存而劳作不是低级趣味,因贪婪而无止境地掠夺才是能够长眠在泥土中的人是幸福的人我如今做不了那么幸福的人,我只能在瓷土上与幸福为邻几座低低的屋舍;一座小石桥跨过溪水,将老树与前村相连;村边靠水的木楼前有石阶伸进水中;两三只小木船泊在水上,有烟云在村落间缭绕远景中几抹青山,几树林木,几泓瀑水,均以淡笔青花扫出;停下笔来,静静地看,笔直的圆圆的泥瓶,在我的心里便有了天地烟云,有了人间烟火,有了我感情寄托的所在在瓶的上部,远山之间,我怀着憧憬写下一行字:青山无处不藏云,村屋四舍皆含烟写毕,意犹未尽又取来一个瓷盘,在盘上画了一幅山水村屋,因为兴之所至,随心所欲,画面反而更活,用笔似乎更简,像我作画时的心境一样慢慢变得单纯那样山青水秀的地方,我愿意长跪不起,长眠不醒之三:梅花天地心从不在纸上画梅那么多纸上的梅花,早已被人随意地画滥,就像被人一遍遍恶意强奸的美丽女子,让人掩面不忍猝看然而在瓷上,我该画梅了柔软的瓷土让我冲动我提起笔,画出的梅干却仍是硬如枯木我不知该如何着笔了青色的天空是遥远又遥远梅花的春梦在风雪中只是一遍遍地破灭又破灭这才有了如铁的枝干,有了一道又一道被风霜撕开的伤痕,有了绝望中的绝唱。
那么多的诗人咏诵过她说梅是怎样的孤傲,肯开在多么寒冷的风中;说梅是怎样的奇绝,能将冰雪覆盖下的剩山残水料理成乾坤风月可有谁能知梅花最寻常的心思?有谁能知她是多么想会一会天街小雨润如酥的温存?多么想闻一闻夏风吹空月舒波的清凉?她只是不能够天空是那么的高,春天是那么的远,梦想是那么的无奈她拼却一生之力绽出的花骨儿,不过是对命运对自己最后的宽容一笑如今正是五月花开刚刚下过了雨,温暖的雨初夏的风也吹过来了,天边有月,圆圆的亮亮的,被雨洗过一般我坐在景德镇一个偏僻的窑场简陋的工作间里,在瓷土上画梅,在硬如枯木的枝干上,就那样用釉里红点了几朵花骨儿,干干净净,却仍旧孤零零的,四周是冷且高的青色的天空梅花天地心我写道但愿我懂得你懂得梅来的心思(那天,梅花盘是最后出窑的烧好的瓷一件件拿出来时,我没有找到她我以为秦家二妹装窑时没有将她放进去不料她是被搁置在一个最大的箭筒的顶端,没有占据一点多余的位置出窑后我都走开了,将烧出的作品搬进了屋秦家伯母捧着她追过来,说你看你看,你画的这个釉里红梅花盘!我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青色的天空下,梅是盛开着的,一朵一朵鬼使神差般优雅地怒放着,那形态恣容绝非人工可为!绿玉般滋润的花瓣,却在边缘透出一丝丝隐隐约约的玛瑙红,花蕊中央闪烁着点点银色的光泽!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梅花,却不是我画出来的也不像是大火烧出来的我知道釉里红会产生窑变,我先前画的几个釉里红瓷瓶也出现过一些美丽的色彩,但现在这几朵梅花所发生的窑变让我惊讶的目瞪口呆!真的是窑变吗?还是我对梅花的心意,梅花自己的心思,一样样感动了天意?)之四:秋水从我到窑场来的第二天,雨就开始下了,起初还下下停停,后来就止也止不住了一天画下来,傍晚想出门走走,撑伞不说,得踩一脚的泥江南春天的雨水,常常就是这样拼了命地下,泻进地里,流进江河,便被一道又一道的江湾和水坝拦住了,能一直蓄到秋天呢那山间的秋水,都是从春天时就开始蓄了我正在画的就是秋水瓶刚画了几笔,秦家伯母喊我,拉坯的杨师傅已经来了我和杨师傅还有他的徒弟到坯房来,今天请了杨师傅一整天,除了我想做一些坯,还有秦家为其它的主顾定做的一批其他人都是按规范定制,只有我想按照心意做一些别致的造型可拉坯不是我自己的手能听使唤的,所以昨天秦家伯母就交待我,明天不要出门,请了杨师傅,要拉什么坯你自己看着来才好于是我又给一位已经约好的景德镇很有名的艺术家打,道歉说明天来不了,改天再去了拉坯拉坯,听着就是累的先要把瓷土摔打揉捏成巨大的面团,一般都是徒弟干这活我和杨师傅聊天的一阵子,那小徒弟就已开始热得打了赤膊而我还穿着厚厚的毛衣打好一团泥,就可以开始拉坯了然后徒弟一边继续打,师傅上了坯架开始拉,配合默契我喜欢手工拉的坯虽然灌浆成型的泥坯更便宜,但那样永远不变的千篇一律为我所不爱手工拉的坯即使是同一种造型,也不可能完全一模一样的不过,有的师傅拉坯也是干的机械活,总是那样的手法和器形曾读过一位女作家写的在某地看人拉坯,泥坯拉到一半多时她感到那形状美极,急切地说就要这样的就这样,可师傅不听她的,只管自己继续进行,最后停下坯盘得意地交给女作家最后完成的作品,原来是一只尿壶上次我做的一些变形的盆就不好看,那位师傅固执地认为不应该照我的意思变,我不能将他的手指挥成我的大脑胜照说过,杨师傅是极聪明又肯动脑盘的,只要你把想法告诉他,他就能照你的意思抟泥我画了一些图,对杨说起我的一些想法我画的图不明确,只是个意思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确具体的形状,我只是心里知道想要哪一种我对杨说想要一些浅浅的,不规矩的,能盛水的器皿不要太大,约摸一百至一百五十件大小原来一直弄不清瓷器的大小计算为什么要使用“件”这个量词,外行人很容易就会与通用的数量单位混淆到现在我也没弄清,却已会很熟练地使用了,那是指的坯泥的多少那小徒弟就更老练了,师傅说,一百件,他看也不看就顺手掰一团泥丢过去,师傅又说,一百五十件,他又是同样快速地掰一团泥丢过去而我目前的功夫只能目测烧好的瓷器有多大一个上午,我虽只是瞎忙,也热的脱了外衣,只穿一件无袖无领的套衫,杨师傅大约碍于我,虽然一身的汗,还是没脱掉背心,徒弟早已是满头满脸满赤膊的汗水滴除了其他的东西,我们一共做了十多个变形的浅盆,还有两个高高的变形瓶拉好坯以后,乘着泥软,我和师傅就随意地用手捏出变化的边沿来那些形状各异的浅盆排了一排,虽然还是些泥坯,我却已是喜爱我喜欢和所爱的人住在一幢带天井的屋子里,春天的雨水,秋天的雨水,都能沿着那四角斜檐流进天井里;天井里自然有小小的水窨,可我不愿那雨水很快就没了踪影,我设想用了这些大大小小美丽的瓷盆接住那从天而降的雨水,蓄了一盆又一盆,从春天蓄到秋天,从头蓄到来盆里养一些鱼,都是从溪里捉来的小鱼,养一阵子,就放回溪里去,人也乐了,鱼也不会太伤心当然我不会对杨师傅说这些这么小布尔乔亚的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酸不过确实是我内心真实的梦既是梦,只能留着自己想但做些梦中的盆却是我能够办到的,那为什么不做呢?我常常会做些让别人奇怪又没有什么用的事,其实他们不知道,这过程就像那平原土地间的河湾水坝渐渐蓄满了春天的雨水,会因此有了多少的充足和快乐还有我的秋水瓶我会将它放置在天井的中央那是一个三百件的大瓶,造型有点类似缸,但缸容易产生笨重的感觉,我的瓶却一开始就从上往下扩展,到中部以后又以曲线由上往下向内收回,上下都有虚空,看起来既凝重浑厚又质朴清新我想假若将它与那些变形的浅盆放在一块,一定是有特别的韵味昨晚我就想好了,我为它取名秋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如此的气势,见了北海却要望洋而叹北海若却以为天地之间,北海亦不过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既如此,河伯问,“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不可庄子说“小而不寡,大而不多”更具体的道理,太深奥,但有了这些已是让人吟味不已我想在秋水瓶上画出那种境界,当然是不能够不过将自己的感觉尽可能地表达出来,应是可以尝试的我想,没有哪个艺人会像我这样对每一个泥坯都如此呕心沥血这个下午,我用青花、色釉,在秋水瓶上以大笔扫出起伏的色块和粗犷的线条,天空正是晚霞燃烧的时刻,一些隐约的山峦上长满了红色的秋树,但那只会是主要的色调吧,谁知釉里红在烧窑时会有怎样的流向和妖媚的窑变呢?就像我们不能知道秋天的山峦变化一样下半部,青花画出的无边的苇叶在风中来回摇荡山水之间,不闻人声,不见人影,只有阵阵雁唳掠过长空江山如此浩渺阔大,亦不过是宇宙一粟,就如人类如此神奇高贵,亦不过与飞雁同为生命那么,我们生存天地之间,应不骄奢也不自卑,活出我们来的天性与率真哪怕如庄子所言“往矣!将曳尾于涂中”,也不应改变初衷第二天一早,叔凝来,见到摆在泥坯棚里的我的那只秋水瓶惊问:“那是谁的东西?太好看了!肯定是外地来的,不会是地的陶艺家”我在一旁听了,暗自得意只是,烧出以后,会怎样呢?看看天空,春雨仍是不管不顾地下着,谁又能想出秋天它们会呆在哪里呢之五:该开花的时候开了在我居住的江南水乡,莲荷来算不得是高贵的植物它几乎和浮萍、菱角、水葫芦一样,有水的地方就有它的身影然而天性使然,它看上去却比所有的水生植物都要美得多宋代诗人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写尽了那种大气磅礴的美丽而在那接天莲叶之间,一朵又一朵荷花,高擎于水面,汲风啜露,旁若无人;若是白荷,月光下放眼望去,那才叫人间好颜色呢,真不知是天地间多少回暖风和凉月浸染而成水墨荷花,一直是我喜欢画的题材第一次画瓷,我画的就是荷花那是个一百件的笔筒总以为在瓷上画荷,应是端庄内敛,方显荷之高洁于是一笔笔极认真地描摹,端庄则端庄矣,却画的拘谨无比,全失了自己的风格,也不是我心中那有叶生风的荷景德镇的艺人却说,这样的瓷荷好卖流行于世的一切必定是好卖曲高和寡是必然我们谁都没有资格评说世人之俗,但我还好没有穷到必须以卖瓷为生,也不想日日思谋如何以卖瓷致富这才可以让自己的生活多少有了艺术的资,也同时有了让自己形单影孤的作为这次在景德镇,我放逸手脚,以各种形体的器皿,画了一组荷风系列凭几握管,心意全在笔上,如磅礴作势的江河墨客,疾风扫叶,简笔点花,画的痛快淋漓,一时竟不知今日何日,今人何人自己感受竟有八大遗风可惜不见八大在瓷上作画,如作,想来明未青花又会有另一番天地水墨荷花中,我以为几百来最高境界依然还在朱耷那瘦而硬的荷梗,溪石上白眼相向的水鸟,都在大笔扫出的荷叶中江翻海倒,云吞雾吐八大的墨荷自有一种高贵而孤傲的大气八大有题荷歌曾云:“欲雨巫山翠盖斜,片云卷去昆明黑”他是借墨荷一吐胸中块垒我虽不存八大山人的亡国之痛,却常常会被他画中简约大气的悲凉打动江山如醒,人生如梦,每每读八大之荷,都会有一种缕心刻骨的沉重前两办个人画展时,赞助商除了要走我的一幅鄱湖秋水,便是挑走了我临八大的一张四尺墨荷他是个收藏家,也是有眼力的我虽不得八大精髓,便是皮毛竟也是好的只不知灯红酒绿中,他如何去体会颠僧朱耷的笔墨心绪?画瓷的这些天,几乎夜夜有雨夜晚听雨听得忧伤时,我便会挑一件自己喜爱的泥坯,在上面以青花写荷宣泻自己无力排遣的心绪画时倒还知笛以无腔为适,琴以无弦为高,因而用笔愈来愈简,画景亦愈来愈少人生多有空白,空白处却正是藏掖着无尽的心事不曾料想那月下荷塘夺人心魄,笔下的荷塘虽无风月,却也能因心生情,因情生风,渐扫心中郁郁尘埃天地间生出这等美而高贵的花叶来,可不是有原由的?人生是悲凉多于热闹,人却不知如来为何拈花微笑?人们眼中的荷花之美,其时都在夏天农历月份的别称中,六月便叫荷月诗中画中,咏的都是满纸荷月里的高洁和美丽我却是见过无数次秋天的荷塘有一回在贵溪一个叫北山的地方开笔会,主人安排我们就住在山中有着荷塘的院落里每天清晨和夜深,我都会一个人沿着塘中曲桥,款款行走,看那荷塘里慢慢冒出的水气,竟比那些热闹的人事更有意思那些天都有月升起,我在塘边时,总见半轮淡月在山峰间犹疑地徘徊;月下荷塘,却早没了让世人惊叹的清雅情致那些塘中冒出的迷蒙水雾,一层层罩住了满塘的残荷,在我的眼中,没有任何一种花叶有着秋天荷塘里的惨烈和决绝春天里那些拼了命钻出水面的卷曲的小小叶儿,在经历了一个夏季的舒展后,如今去了哪里?只是倒伏的荷梗,弯成一种让人惊讶的弧度,使人感觉它随时都会弹起而舞,正是这种感觉,让我于肃杀的秋景中看出一点人间的意思在一个停了雨的午后,我用黄花釉和铁锈红画了一组秋荷,画在一个变形瓷缸上画面正是秋雨夜惊心的时候一场秋雨下来,大片大片的残荷低伏水面,惟有剩下的几支莲蓬尚昂头向天,可还会有采莲船荡过水面,向它们伸出纤纤玉手?其实,秋雨夜惊心的只是我等世俗之辈,莲荷只是该开花的时候开了,该凋谢的时候谢了人世于它,它于人世,会有多少牵挂的情意呢?我最羡慕莲的,不是她从卑微的境地里生出的高洁,却是她那连天的气势,那么美而高贵的花叶,枕青山,卧水涯,却从不孤单,这该是如何的好啊所以,秋天荷塘里的惨烈和决绝,竟也让人感觉有了一种携手赴难的默契这是人世间多少烈士向往而不得的境遇!莲是何等有幸,竟能结伴而归!缸内壁上,我仍然画出几支初夏的莲叶莲花,莲叶正好,莲花初绽胜照看了我画的荷,叹道:“大气大气!可我不敢尝试你这种笔调,我要靠卖瓷谋生呢”若有一天我也只能依靠卖瓷为生,我会画怎样的荷花呢?之六:夏天的第一场雨农历三月十七,阳历五月五日立夏早晨,老天降下了夏季的第一场雨记得谷雨那天,正和朋友走在去婺源的路上,也是下雨,今江西是不会再旱了罢?仍是早晨见秦家伯母撑着伞,在院门口开出的一小块地上种下两棵身份不明的绿草,手边没有伞了,我两手蒙住头跑过去看,她说那叫扫帚草,从铁路边上挖过来的,等秋天长成了,一棵就能扎一把扫帚去过不少乡下,从没有听说过这种草,只见过芦苇杆、芭茅杆扎的扫帚,棕叶、蒲叶扎的棕扇蒲扇,不知道还有专门的扫帚草,而且一棵就能扎一把!这么大的院子,没有草扎的大扫帚,怕也是不行的但看那两棵草,细长的绿色叶片那么柔软,怎么也想像不出秋天它们竟能长出那种用途来因为立夏,中午菜肴丰盛窑场离市区远,买菜不方便,平时我们吃的都很节俭而今天除了立夏必吃的米粉蒸肉,还有五六样荤素素菜中竟有两三种是我爱吃的野菜:一是新鲜的山蕨,从附近的农民手中现买的,二是马齿苋,秦家小妹就近在野地里采的,另一样酸菜炒竹笋,别人是再也猜不出那竹笋从何而来——我来的第二天就知道了,院墙旁那一大丛竹林,秦伯多前栽下的,如今春夏都生发出很多细细长长的竹笋来一下雨,就冒得更多实在没有菜时,秦家伯母就会掰几根下来,剥去笋衣,切成薄薄的片,或炒酸菜,或炒青椒,极是鲜美爽口我见那竹林中长出有那么多,天天吃也吃不完的,很愿意秦家伯母日日去掰,她却不去,只是爱惜那笋我实在想不出爱惜的理由,因为这一带,说是最晚明后就要被市区里统一开发了,不仅竹林将不存,就是这座窑场,这所大院子,院子旁我画瓷的那幢小平房,都将不存秦家二妹已在另外的地面谋划,而新鲜的小竹笋真是鲜嫩好吃不过窑场日常里都是秦家伯母当家,我们作声不得头天晚上我画两个竹瓶,竹石间均有竹笋冒出将来烧成器,谁也想不到上面的竹笋,是因为想吃秦家伯母的炒竹笋而画上去的我还假模假样的题上“竹为君子,东坡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呢像我这样脱俗的,竟也挺会假模假样地哄人,所以不要去相信名人,要信就信自己不过,东坡居士是例外,在我眼里,他是天下第一可爱的大学士,他也爱吃,才发明了东坡肉那也是我爱吃的一道名菜,现在所有的江南菜馆里都会有这道菜,每逢赴宴我必点当然啦,对我来说,生活中最好是食有肉,居有竹,而先生就是苏大学士三样只能择一样,我则择取第三我若生在北宋间,说不定要掏空心思想绝办法去嫁给苏东坡,哪怕要随大学士同贬海南受苦那时海岛荒凉,哪有今日风光?不过总觉得北宋的朝廷还算是开明,只将学士流放,不将他一棒子打死,且日日还有椰肉和糙米可吃虽间断也有瘴气迷漫,总还过得下去当爱上大学士而宁可为婢的朝云姑娘,随学士浪迹天涯,不幸在柳州早逝,东坡为她写的墓碑实在简单,这是我为朝云抱憾之处我若嫁与东坡,必先为自己撰一墓志铭,将一切可爱可恨之事,录之笔端,不是以防后人作伪,只是与苏学士那样有滋有味地活一场,不告诉后人,实在可惜昨日睡得晚了,中午又喝了点酒,倒头一觉醒来,竟已将时间荒去立夏就这么过了吗?心有不甘,吃过晚饭,开始做事想到那些大大小小盛水的变形盆钵,在上面画些什么为好?思之再三,决定画草扫帚草是草,野菜是草,马兰昌蒲也都是草竹算什么?还真不知道以前写过一篇说竹,就说竹非花非草非树,实在是造物主的一件绝活,是绝活就先放下,浅盆画竹也不合适还是画些普通的山草野卉,天然荒率,虽世人多视而不见,其实也是极可爱的作瓷是五行之艺,金木水火土全部占全瓷泥是土,以水和成;青花釉里红等都是金属氧化色料;瓷最后的形成,离不开窑炉大火,那可不是一般的火,一千六百多度的高温,要烧两天一夜只是从前烧的是松柴,今日多已用液化气和电炉替代那么,少的便是木了少了木的瓷,会失缺很多灵气再说,用来盛水的盆钵,里面若长满盈盈绿草,水与草,应是相看两不厌,只和清风里了立夏之夜,我就画了好些不知名的山花野卉,在盆里盆外纵横欹斜,卓然自立,画得兴起,直到夜深,不肯辍笔第二天我亦起得晚,秦家伯母看见我笑道:“昨晚我也睡得迟,反将你忘在那小平房里了,竟把院里所有灯都熄了你几时睡的,回房里时不看见的吧?”昨晚我穿过院子回房时,是漆黑一片,不过守门的大黄狗还没睡,看见我,眼睛闪了一下,算是亮光之七:开窑的日子六日凌晨点了窑火,秦家二妹说七日傍晚可以开窑七日一早我就没心思了,这回一整窑中,有我十多件作品,是这七八天里没日没夜的心血更主要的是,昨天傍晚胜照回家来,很沮丧的样子,她这段时间在城中画的一批瓷版,就近在别人家的窑炉中烧,烧出来的青花发色全部出了问题这是一批订货,不仅十多天的细致功夫全是白搭,还得搭进去瓷版的成这样晦气的事情,一时让全家无语事情都是跟着的昨晚笨笨又出了事这条卷毛狗是最没有脑子的,我第一次来时还不知道我是谁,它就和我亲的不得了,总是找理由在我的脚下蹭当时最小的黑,才两个多月大,都晓得要提高警惕,观察了我一天后方才认可这个新来的人笨笨晚饭时吃了一块细长的骨头,不知怎么回事就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了,张着嘴很痛苦的样子,跑来跑去一个劲地求我们帮它弄胜照没有心情管它,笨笨一幅可怜的样子用眼睛哀求我,我只好试着用手小心地伸进笨笨的嘴里掏,可怎么也帮不上它的忙,那骨头镶在喉咙里,如何用力都掰不出来笨笨对我的无能很失望,它干脆低下头自己想办法在地上顶,拿头在地上使劲地滚来滚去,甩来甩去,我虽然为它着急,但它那灰头土脸的样子实在滑稽,我实在忍不住就笑起来,秦家伯母也笑了,她也过来帮忙笨笨,还是不行硬要掰,又怕弄伤了它一个晚上,就只好随它去了两件都是倒霉事,就怕事不过三,开窑也出问题还好,等吃完早饭时,笨笨终于将那根卡在喉咙里的骨头咽下去了它轻松了,我也轻松了一点其实心里还是紧张又不是一件两件作品,十多件啊!来分几次窑烧,风险会小些,可我性急,恨不得这回走前就看见全部成品,所以能放的就尽量放了进去开窑以前,我也没心思再做别的事,就只能在院子里逗逗狗和猫玩旺旺,就是那条守门的大黄狗,始终是不屑于理我的,我也不甘心它对我冷淡,饭桌上有肉时就留下肉骨头喂给它吃,可它看也不看肉骨头,却一副很骄傲的样子瞧着我它对自己的工作看得很重,确实整个院子也只有依靠旺旺才能有安全感另一只狗叫钱,太老,靠不住了,黑又太小,笨笨根是无用的听二妹说,旺旺对自家的一切非常顾惜,连自家养的鸡它都全认识,在它身边走来走去一点事没有,可是邻家的鸡要是不小心飞了进来,旺旺远远的就会很不客气地扑上去一口咬住;就是这个坏毛病,只好用铁链拴着它,如果真有坏人坏事,解开铁链后完全可以依赖它的院里还有一只猫,也是拴住的,被拴的原因是院里总会有老鼠跑来跑去,猫也跟着上窜下跳,弄得鸡飞狗叫,不得安宁,秦家院里房里放着的瓷器泥胎用不着不小心就被猫给撞翻了但这么一个院子里又不能没有猫叫,否则老鼠会造反,这才有了一只用绳子拴着的猫笨笨虽然笨,心肠却最好它是很同情那只失去了自由的猫的,每天想起来时就会跑过去陪猫玩一会这是真的,我观察了好几回,那只猫看见笨笨跑过来,会立刻很高兴地起来迎接它它俩会亲热地玩一会相互认同的游戏,比如笨笨扒拉一会猫身边的破瓷片,让猫嗅一嗅,或者咬断几根附近长着的算命草,猫会好奇地看着笨笨的动作,有时也用爪子配合一下我告诉二妹,二妹说这一点不奇怪,她养了两条狗一只猫,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要好的不得了,一会儿对方不见了就到处找晚上睡一个窝,猫怕冷,就睡在两条狗中间我想人和人不一样,狗和狗也真是不一样我从前养的一条狗,就和家里养的猫天天打架一直以为狗与猫是对头,没想到动物之间相处日久,也会生出友情来笨笨对黑也好,不论黑怎样欺负它,它都是宽容的,由着黑任性地往它脖子上咬,实在咬痛了才假装吓唬一下黑就为了笨笨这么善良,我昨晚才敢将手伸进它的喉咙里,我绝对相信就算我不小心弄痛了它,它也不会反咬我一口最喜欢欺负别人的是黑这条小狗,正是最顽皮的时候,对谁都想惹一回它最喜欢惹的不是笨笨,也不是猫,而是院里那只唯一的公鸡,每天都要来逗公鸡,都是在我画瓷的平房门口的草丛里因为鸡窝就在旁边,母鸡常卧在里面轮流下蛋,公鸡也喜欢呆在这里我画累了,就在门口看黑顽皮黑完全是故意挑衅,而且是觉得这种挑衅十分好玩,公鸡却是千万分的紧张,全身披挂上阵,一副生死攸关的模样,仿佛一旦败阵,不仅身后的“美鸡”瞧它不起,一生的事业也要休掉我看公鸡这么傻,有点同情它,忍不住就将正逗的开心的黑赶掉,黑正求之不得,马上咬住我的衣袖,缠住我不放我在画瓷时,它倒是懂眼色的,不敢多来打扰我,顶多也就是在桌子底下转转,磨蹭磨蹭只是每日晚上,它是一定要挤在我的身边,很晚都不肯离去我作画时,不喜欢旁边有人,有动静,有几回我嫌它吵,将它赶出门去关了门后,它竟在门外像个小孩子般哀哀地叫个不停,从门缝里拼命伸进四只爪子,逼得我只好又将它放了进来笨笨和黑在七号那天发觉我是难得的清闲,它们无比兴奋,一直脚前脚后地跟着我我其实是心绪不宁,隔一阵子便跑过去看看温度显示尤其是下午停火后,我盼着温度快点降下来,可从一千多度的高温降下来,有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两只狗兴奋地跟着我一会院里一会窑前,虽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激动的程度却与我无异。
只有秦伯和秦家伯母很平静地做着手边的事,像我这样的人,大概他们看多了傍晚时分,终于等到开窑满窑的成品,居然我的作品发色最好,比几位老艺人的还要漂亮我画的几件作品搬出窑来时,平时像闷葫芦一样不爱说话的秦伯,竟高兴得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表示夸奖,倒真是吓了我一跳,差点将手中端着的器皿打碎后来秦家伯母捧着我那只窑变效果最好的梅花盘过来,我只顾兴奋地和秦家伯母说话,笨笨和黑都跳起来叫,它们陪了我一天,到底也想知道我在干什么,于是我举起瓷盘给它俩看了一会,大概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件东西,竟会让我兴奋不已,院里不是到处都有吗,它俩都很失望,觉得上当受骗,闻了一下就悻悻地走开了之八:大雨中的窑火离开窑场半个多月,胜照打来,又要满窑了,这一窑烧出,我走前留下的那些作品,差不多就出齐了胜照说,若有时间,可赶过来看看我将手边的事放下,随便带上两件衣衫,就上了路因为常出门,旅行包里的日常物件都是备好了的坐在大巴上没事,就想,这回去,还往不往天涯网上贴手记呢?如再写,干脆就这么开头吧:“半个月前,还是初夏,这回是真的热了每次去景德镇,不知为什么总会带的衣裳不够暖第一次还是三月间罢,自己的大衣不够,冷的受不了秦家伯母就拿她的大棉袍让我裹着在夜里作画;第二次、第三次也都因为老天突然倒春寒,夜里会冷的在自己的厚毛衣外再套上秦家姐妹的毛外套;这一回,却真是恨不得只披一层纱,人在院子里就快要被看不见的窑火烤熟了……”昨晚的天气预报,江西大部分地区还将持续几天三十五六度的高温呆在窑场,是再也不会怕凉的了想好文章的开头,得意着呢,抬眼望窗外的天,却发现天又变了沿昌景公路走下去,很长一段都是真正的青山绿水,风光极美天气半阴时,常常可见大团大团的云雾从远远近近的青山间涌出,飘来飘去的就罩住了田地间的村庄现在也是这样好多天一直是日头高照,我不免对老天的反常有些惊讶车还在半路,大雨就铺天盖地下来了我没料到会这样,什么雨具也没带在景德镇下了大巴,头顶着旅行包踩着哗哗的积水冲向一辆的士,一分钟不到,衣裳和鞋全湿透了秦家伯母找来自己一双鞋给我换,打来一盆热热的洗脚水,叫我先洗洗暖暖脚,别感冒了那双鞋比我的脚大,我穿着它在屋子里噼里啪拉地走,屋外的响雷一阵阵盖过了我的鞋声我只带了夏天的短袖衣来换了,也还是短袖衫秦家伯母找来小妹的外套,让我披上窑炉在我来的头天已经点了火,正烧着突然遇上这样的雨天,一热一冷,一干一湿,对烧窑来说是很不好的秦家伯母说这里从早上九点多就开始下暴雨了,既然是老天的意思,也只有顺着它了晚上我们三人坐在堂屋里看电视,一个好大的闪电骤然照亮了院子,接着一个巨大的雷也轰隆一声炸响在院子里,我和秦家伯母脸都白了,秦伯赶紧去关了电视,秦家伯母小心地问我要不要关电灯,因为三个人中间算我最有知识吧,我想了一下,好像电灯不要紧的,没听说电灯会导雷进屋于是我们还是开着灯,却不敢再出门从小就听说有人做了坏事,就会被雷劈死,在乡下时也见过村里的人在大树下避雨被雷打死的虽然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但上辈子谁知道呢,如果让雷追上了,真是叫冤我心里害怕还有一个原因这样的大暴雨,是应该在六七月间才出现的,那时候这样的电闪雷鸣就不算稀奇了,大雨一下就是十天半月,到处山洪暴发,部队出动,江西又进入了抗洪季节但现在还来得太早,来得——有点莫明其妙……“江南也有豪雨,伴着爆炸的响雷和狰狞的电闪,而且一下就是几天几夜,洪水骤起,性命攸关……”出门前,刚在网上和朋友夸耀着什么才是真正的豪雨……它,竟然真的就来了!我感到无助时就会合上手掌低下头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都是我随口的祈求现在我也是这样我真的是说说玩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啊,并不想招惹老天一夜心神不宁早上起来,雨小了些我到窑炉前掀开观火孔上的铁板往里看,只看见一片轰轰烈烈的火焰二妹和秦伯教过我几次,说是能看见瓷色在火中渐渐的变化,我把眼睛看痛了也看不出来几次看下来,热腾腾的铁板不小心将脸碰起了泡,跑到厨房里抹了点酱油,不知为什么我的家常知识中有一条是酱油可以治烫伤,不管有没有用,反正没有别的药在工作间里又画了几件瓷看看在门外屋檐下躲雨的几只鸡,母鸡和小鸡们,总觉得哪里不对小黑也有点不对劲到了吃中饭时间,突然想起来了,问秦伯,怎么没看见那只公鸡了?秦伯说,杀了我吃了一惊,忙问为什么?江南民俗,除了家里有男孩儿需要长个发育,一般是不杀公鸡吃的秦伯说它打碎了泥坯泥坯瓷胎,是秦家活命的根这样的罪名,我无法再说我撑了一把伞去看立夏那天秦家伯母栽下的扫帚草,它们已长到一尺多高仍是柔软的细细长长的叶片,只是长得更密集了我用手拨着草叶儿上的雨水,它们凉嗖嗖的我在“烟雨过前溪”中没有画那只公鸡,我说我会另外画画它后来我是画了,还是在一个三百件的大瓶上,它和大把的鸡冠花在一起现在,公鸡没了,那个大瓶正在窑炉的火中烧着我想,公鸡的命运在人的手里,瓷的命运在窑火的眼中,人和草的命运呢,会不会在老天的心里?第二天开窑我用釉里红为公鸡画上的鸡冠和尾羽都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身子我用了十分的心血画的那只秋水瓶,我在作瓷手记之四中满怀深情写下的那只秋水瓶,从中间无情地断裂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秋水将至,百川灌河……”这样的壮阔,一只瓶如何盛的下?老天有眼,这是我的局限唯有一只小口扁肚的山水瓶出奇地好:那是我真心实意想送给朋友的一件瓷,知道那位朋友喜欢简单,我没有用多少笔墨,然而看上去青花山水云腾雾绕,山间我随意点上的釉里红,我以为会烧不出来的,可是它不仅烧出的恰到好处,产生的流变、窑变更是出人意料地好出了意境,整件作品看上去真正是漂亮极了天不可欺啊老天,它真是什么事都知道蛇床——作瓷手记之九蛇床开花了立夏以后,它们就疯长起来沿着铁路两旁的野地,长得比人腰还高的蛇床,顶着满头碎米粒似的白花,像风一样漫延开来,一直飘到我工作间的窗下工作间和围墙连在一起,开窗就可看见十几米外的一条单轨铁路第一次来时,我以为那是一条被废弃的铁路,不料它在某天深夜里却突然响了起来火车的汽笛尖锐地鸣叫着,一下子带动了远远近近的狗吠我披上衣来到晒台,看见一辆很破旧的火车头,拉着一节节装了货的车厢轰隆隆地开过去蛇床一定是从春天开始,就与这偶尔路过的火车头抗争了好几回我穿过铁路去小杂货店买东西时,都看见路轨两旁那些碎瓷片间,会有几棵瘦小的蛇床正在努力着,企图跨越这种它们不能理解的地带,和另一边无比盛大的蛇床群落会合对这些美丽的植物来说,这是一段不能理喻的障碍像一条天河,隔断了两边绿色的梦这梦,如今却盛开在我的窗前,给我带来了夏季绿白色的清香我在立夏那天画的大大小小的浅盆中,有一只画的就是蛇床画它们的时候,蛇床还生着细小的绒毛,像一条条绿色的小蛇盘旋匐匍在地面我让它们在我的盆子四沿先行长出了满满的绿叶成熟的蛇床可以长到一米多高,我觉得蛇床的叶形特别好看,像蕨一样青翠的叶片,成羽状一层层向外扩展,天生就是入画的,可惜竟无人去画也许是因为它的花太不引人注目蛇床开的花细小如米粒,也是一簇簇的,结的小果子带着薄翅蛇床的花没有叶子香当一丛丛的蛇床铺满沟壑时,空气里就会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辛香如今这些蛇床,都挤来在我的窗前,我没事了,就去摘两片叶,将它们揉碎了闻,那股辛香会立刻钻入肺腑,引诱得我屏住呼吸,不想让它们再跑出来但终是忍不住,到底还是长长地吐一口气,像刚从水底下钻出来一样我画的那只浅盆中间,在蛇床青翠的叶片遮盖下,也有几条小小的青鱼静止不动地停在水中不过,夜时我路过那些密密的蛇床草丛时,却是很小心翼翼的夏天到了,青蛙活跃起来,每天夜晚我坐在工作间里,都能听见欢快的蛙鸣,就从远远近近密集着的蛇床叶片下传出白天有的时候,我会看见它们蹦了出来有一次我和一只青蛙在草丛边相遇,它愣住了,一双鼓鼓的大眼看着我一动也不敢动,我也不敢动,怕吓着它,我想我每天晚上听的蛙鸣其中也有它在唱吧但现在山蛇也活跃起来了,蛇是最爱吃青蛙的,所以它们也喜欢悄悄游走在蛇床阴凉的叶子下,寻找果腹的猎物胜照每次天黑后回城,秦家伯母都要在院子的大门外守望,一直到胜照穿过了铁路,走进了远处有灯火的地方每次送胜照走出大门时,秦家伯母都要千篇一律地叮嘱一句话:“不要走草边,当心踩住长蛇了”胜照就对答一句:“知道了你回屋吧”胜照那天过窑场来时看见我画的这个盆,很惊讶我敢在圆形器皿上像车装饰画一样用满构图,而且看上去很美,也很羡慕我能够这样随心地选择题材其实她的梅兰竹菊画的极好,我无法与她相争,只能另择出路她的老师是景德镇有名的陆如大师,老人已经七十多岁,见了我也总是笑咪咪的,看见他我就会想起诗礼忠厚人家这样的话就是因为他对我作品的首肯,我才有勇气继续下去老人没有当着我的面说,却对胜照说了,说我悟性好,这样画下去,不用一两,就能在景德镇画出一方天地,住脚跟那天老人来,我们一起吃饭,我陪老人喝了几盅酒老人一高兴,就鼓动我在景德镇也开一个卖瓷的小店中午吃完饭,我和胜照一起跟她母亲结算泥坯的细帐时,秦家伯母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你画的这么好,完完全全可以开个店的!”胜照也说,不要再去做你那份事了,我们在一块,想画就画一阵,想玩就找个徒弟守店,那有多好!我不能伤他们的心,对他们说我无意在景德镇脚但我确实不喜欢固定生活在一个地方我来画瓷,正是想借此过上游走四方,自由自在的日子啊自由职业虽好,但若每日里要为柴米油盐、工商税务操心,那岂不是要累死?若有了卖瓷的活路,三个月在景德镇画瓷,其余的日子出去闲玩,或者就如哥嫂在信中说的,将来找一个安静的山里或是海边,也不买房,住腻了,就换一个地方,就在那样新鲜美丽的地方读书种菜画画,想想可真是神仙过的日子!我在为自己编织一个绿色的梦啊有时我害怕这梦可能也会像蛇床的梦一样,那些蛇床一次次尝试越过铁路,却终是不能够跨越这条它们命定中的天河我会不会也有一条命定中的天河,横亘在我日日渴想的梦境之前?那时候,像风一样漫延开来的蛇床辛香里,会浸透我淡淡的忧伤之十:端午节纪事离端午还有两天,秦家伯母就在院子所有的门前插上了艾叶,棕叶也在木盆里浸着了满院飘荡着艾叶特殊的香,不明白这香气何以就能驱邪?鬼还怕香气么?毒虫受不住么?二千多前的屈原,在汨罗江畔捶胸顿足叩问苍天时,艾叶就是三闾大夫歌中的异物么?记得小时候,每逢端午,祖母还会在我们的额上抹点雄黄,说是可以避邪,一边抹一边就数落着白蛇娘娘都嗅不得雄黄酒,所以法海才能借了许官人的手破了白娘娘的修炼,何况小鬼毒虫?如今的我糊里糊涂地走在人世上,却不知世代相传的种种禁忌,是如何点点滴滴地失落民间那些门上的艾叶,都是院子里长着的一大丛一大丛,长得比人还高,所以秦家伯母可以毫不吝惜地大把大把地摘艾草丛里散落着很多细小破碎的瓷片,有的半埋土中,有的裸露在外,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个天长日久,这是景德镇郊外随处可见的独特景色晚上我一个人在院子里走,会看见一只只的荧火虫从艾叶丛里飞出,蓝荧荧的光一闪一闪,就像是那些碎瓷片中逸出的幽魂;这些美丽的幽魂借身虫儿在月光下高高低低地飞回人间,而月光下这个落寞的女子又是谁呢?谁会在荧虫闪烁,更深人静的夜晚,衣袂飘飘地游荡在这最后的田园?我的工作间里,有我白日里画的一只镶器四面器壁上,画着院子里的葫芦、葫芦叶下睁着圆眼看世界的鸡雏画时去看院里葫芦架上的叶,发现那叶儿原来是片片向上铺展,并不像有些名家写意的那样大片地朝下覆盖葫芦的生长原是蓬勃明朗,不似人心的常常晦暗看着那院子里的葫芦一边开着花,一边就结了果,秦家伯母每天摘一个来炒,切成丝,碧绿碧绿的,吃进口中都是清爽其实,我也知道,哪里还有什么真正的田园苦守土地的农人和他们辛苦无功的劳作,早已失去田园的意义,只剩下被无端剥夺了牧歌的苦役而躲避尘嚣的净土,如今哪里去寻?就是这窑场,也不过是我暂时歇息的地儿这些天画瓷时,我在桌边放一只小瓷碗,碗里盛着满满的栀子和茉莉,一入夏,院子里的栀子茉莉都齐齐开了,秦伯和秦家伯母怜我一人在外,知我喜欢,每天多多的摘下给我,弄的满屋都是花香,可以一直香到深夜这样奢侈的日子,我是一天天珍惜着过白日里还画了一套茶具:茶壶上,一丛菊,一行字;茶盅上,一支菊,一行字菊是瘦菊,三两朵而已,待烧成器,不过自斟自饮,花叶多了扰心便有客来,也要是能够会心一笑的,才会亲手斟茶相待,这样的客,也只合两三位相宜想象那客将茶饮尽,会否握着茶盅细赏青菊:可是陶令醉眼中的高士么?可是易安幽叹下的人比黄花么?哦,字是“采菊东蓠”,南山不见,东蓠在哪?又是何处可采菊花?那时的我必哑口无言南山不见,东蓠在哪?又是何处可采菊花!抬眼望天,天阶夜色凉如水虚空里,今世的莲花又何在?只有几行冰凉的字,一滴一滴,从天空落回人间有时想,人心到底是脆弱还是坚硬?是不是就像那些美丽的瓷,不小心轻轻一碰就碎,然而没有外来的暴力,即使埋入土中沉进海里,千百后,却是依然洁白完整叹只叹红尘浊世,行色匆匆,还有谁会小心翼翼,手捧美丽的瓷器寸步留香,款款而行?满地碎瓷,散落在岁月深处,人心深处,再无从收拾起壶上的菊,是无奈里还给自己的一点可爱和温暖端午逼近,我亦是只能拎着简单的行李,一步步重回我存身的城市十九层的高楼,华灯初上酒散人尽时,衣袋里,只有早晨摘下的花蕾还在独自飘香秋天了——作瓷手记之十一再去窑场,是秋天了深更半夜到的,院子的铁门拴了,于是大声喊,竟如回家一般秦伯来开了门,笨笨一下子扑过来,用爪子急着挠我,鸣鸣哼着撒娇,摸它一下,神气起来,就在地上打滚,滚完还得意地看着我抖毛,抖的满天灰,不理它了秦家伯母也在厅堂下午打过,知我要来,老两口都没睡,等我伯母病刚好,我说下次可不要这样等我啊伯母却是对我笑,说总想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了我说我去西藏了呢,老两口子就瞪着眼问,去那么苦的地方,你能吃的消么?我说一点事也没,真的他们却说,你瘦了,比春天时瘦多了这句话触动我心中痛处,于是就笑笑不说话了,洗个脸,上楼去房里,被褥都干干净净铺好了,我钻进去,暖暖和和地睡下第二天,睡够了再起床先是满院子走,再想看笨笨,奇怪它怎么不来亲我秦伯说,笨笨做奶娘去了什么?我吃了一惊秦伯又说,笨笨在你离开这三个月,都生过狗崽了那我怎么一点不知道?小狗呢?都送人了笨笨呢?邻家一只母狗也下了一窝,母狗却被人偷了,他们来求笨笨去当小狗崽的奶娘,说是笨笨脾气好,就让他们白天抱过去了小院里真是人丁兴旺记得我端午离开时,那只猫儿也产了三只猫仔,小的像老鼠似的三个月不见,小猫都长大了,二只送了人,母猫也送人了,留下一只小黄猫满院子乱跑我问秦伯为什么不拴了,秦伯说它力气还小,还打翻不了瓷坯可是小黑现在不找猫儿玩了,它大多了,也变懒了,一上午就见它趴在院子里打呼噜上回留下的瓷坯都烧好了那只镶器的四面,画了夏天小院里的葫芦和牵牛,如今葫芦早就摘了,牵牛花竟然还在紫紫地开着夏天我的工作间外面爬满了的南瓜藤,全被秦伯拔了,收获了七只大南瓜,堆在灶间的地上原先种南瓜的地方开出了两小块菜地,一块长着小白菜秧,一块已经长成大白菜了伯母掰了两棵,中午炒,我说再剖一只南瓜来烧,我想吃甜甜的红烧南瓜吃自己家里种的菜,不施农药,比菜场卖的要好吃多了看自家画的瓷器,没有一点儿匠气,比街上店里卖的也要惹人怜爱的多但这回来,却是接受了定金的我想在郊外买房,需要钱需要变卖一些我疼爱的瓷器朋友指定要我画的青花将军罐,一对儿偏我的脾气,明明是该应景儿画的,却依然拿它当了艺术,一天都沉浸在创作的快感中,尝试画了一对遥相呼应的“青花缠枝”,却不是仿古,完全现代抽象派,画好一看,效果不错,于是将那罐儿转动着自己一遍遍看,舍不得给人了只好又画,画起来也还是费心费力地不肯重复自己中国画中讲究的墨分五色,到了这瓷上便是青分五色了,我做事一向不细致,起头画青花,也不分水盘,浓淡就是随手调,结果有几件烧出后有缩釉的现象后来就注意多用几个水盘,多放几只洗水盅也还是简单讲究了,那笔也是要多备几套的,传统青花绘制中的料水笔、鸡头笔我都没有,全是平素画画用的毛笔就顺手拿来了不料头回景德镇“青花大王”、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王恩怀先生到窑场院里来,我请他看了看我烧好的青花瓷,王先生的确是实心实意地夸了,还说他若收学生,真不敢收我这样的学生,这当然是玩笑话,景德镇瓷画一般是家族性的,我不会挤进去我想我对青花料的掌握比较好,大约是得益于纸上水墨的功夫吧。
中午吃过饭,胜照回家来,陪我去街上买色料这景德镇瓷业自古便是连环套,做坯的,烧窑的,研色料的,做瓷盒的,扎稻草包大件瓷器活的,各干一行,相互间通气胜照带我去的店,除青花料是店里的配方,其他的色料都是从外面进货的我用的青花是秦家的配方,比较合意,就单买了几种画釉下五彩的色料上次偶尔画了一只五彩的婴戏图,烧出来却是十分有趣热闹,也不俗,想再画几个第二天下午,一个女子进了我的工作间着仔细看我的那一对现代派的“青花缠枝”将军罐,说你画的真是好再一会,却抱歉说:“上一回对不起了”我诧异,有什么事对不起啊?她说上回是我姑姑呢,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我想起来,知道她是租院子后面那一排平房拉坯做瓷的余家姑娘了余家是以釉下五彩见长的,上次出窑,我喜欢上她的一件作品,多看了几眼,不料被一位妇人黑了脸毫不客气地立刻端走我还不懂事,傻呵呵的跑到后面去,想讨一点儿彩料,也来尝试画一只五彩的就是这姑娘,说是色料刚好用完了,不肯给一点儿我,后来却向秦家伯母讨去一只我做好了存放在坯房里的异形盆坯现在,余姑娘说她的东西都是她姑姑管着,时间长了我就知道了其实哪用时间长,我当时心里便明白了不怪人家,景德镇瓷业不景气,大家都在争一碗饭吃,我不愁吃不愁穿的,只因了喜欢,也来占一块地盘,活该人家白眼相看了那天我却一心想画,翻来翻去找出以往来过的画家们剩下的色料盘,找到一点,画了一只异形五彩婴戏盆,烧出后发现很好看坯房里,春天时和杨师傅一道拉坯做的异形盆,还剩下三个这个晚上全被我用来画了釉下五彩婴戏图我学了民间青花的画法,用简到不能再简的线条和色块,画了一群天真孩儿在节里的玩耍三个盆的色块不尽相同,情调却是一致有时,发现民间的东西美到无法言说画到夜深,一个人搬了椅子坐到桂花树旁歇夜虽是残桂,也还有香,想起春天说过中秋要到窑场来过,赏月看花,消受城中寻不着的良辰美景,最后却还是陪了母亲在城里过母亲一老了,希望儿女们多在身边我瞒着她去了西藏,母亲就多了一层担心,说是别的她管不了我,但有一点要我向她保证,今后下雨不要出门坐车走江西的高速大概高速公路一出车祸,都市报上就有报道,被她看多了我都应了,让她放心我的个人生活不能依着母亲的心愿,心里内疚,起码不想让她为我太操心只是明中秋,不知这块地皮还在也不在惟愿城建的速度能慢一些儿,让院墙边的竹林多长几,让桂花多开几,春秋的日子里,能让我有个静心画瓷的好去处桂树旁,几株栽在破瓷盆里的白菊花开的正盛,小黑过来嗅嗅花,挨着我的脚边躺下,夜暮里,却发现它的眼睛上面居然各有一块白毛,恰恰是在眉毛的位置,看着我,像是人似的要对我说话在凉爽的秋风中摸着小黑奇怪的白眉,我对小黑说下回把你画到瓷上吧?想到藏北草原上一些说唱格萨尔传的艺人,相传都是因转世而生来会唱,我猜小黑上世也是人吧,不知做错了什么事这一世便做了小黑却也不冤,能自在地生活在这么一个好院子里秦家伯母做饭量米,从来都是把笨笨小黑还有我一块儿算进去的从春天到秋天,这窑场院子里的鸡鸭猫狗,百草花叶,该走的走了,该活的活了,我为它们画下的那些瓷器,会附着它们的魂吗?如是,也不枉从春到秋朝夕相处一场之十二:正月风吹正月初八,窑场开工的日子长龙似的鞭炮铺在院里,二妹点燃了引信,我跑的远远的,小黑也跟着我跑,等鞭炮惊天动地响起来,炸了厚厚一地的红纸屑,小黑又忙着跑回去,丢下我一人在院子最西端,看着秦家人热闹说是开工,只是哄哄窑神的吧除了我,谁也没有心思开始干活也没有谁会在元宵以前来窑场画坯二妹的窑炉,不会空落落地只烧我的几件瓷我原设想积一生的勤劳于乙酉,只因农历鸡才一露头,满天地都是大红大绿的公鸡,百姓最爱的就是凑热闹,我也该闻鸡起舞才对吧如果从大初一画到初八,没日没夜,也许可以画满一窑炉了,但我最终也是玩到初七才开始动手。
窑场院子大门两边,早在大初一前就贴上了红红的对联,门口两端的石柱顶上,也竖起一对大红彩釉葫芦瓶,瓶口上一边安一个两百支光的大灯泡,白日里竟也大放光明一对红红的大灯笼,在正月的风中不停地晃动正月十五来临前的夜晚,古老的景德镇每天都会有很多的亮光,天空中时时会有焰火绽开来,“蓬”地一声响,炸开了五彩缤纷的亮花儿,随着那火花,狗吠人欢,是在过呢过的饭桌上放满了永远也吃不完的菜,小辈们送来的各样货挤在厅堂的角落,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乡下侄子送来的是一堆沾带着泥巴的大萝卜饭桌上现在坐满了人,都是吃一回饭我就再也见不着的秦家亲戚,我也记不住他们的名字和身份有时我对伯母说,我先工作,画完了再吃伯母知我怕热闹,就给我留几样我爱吃的蔬菜,也不管我几时来吃我没事了喜欢着门口念那一幅对联:天帮地助发大财,求真务实创伟业秦家伯母奇怪我,你总在门口望什么呢?我就笑,没望什么,看灯笼晃呢其实我是好笑这幅对联拼凑得有点滑稽,下联是官样文章,上联才属于民间我很喜欢念那个上联,读着竟像是占山大王在那里重重地擂一声大鼓,然后狠狠地吼唱了起来——“天帮地助哎,发!大!财!”好像谁不让他发大财,便要谁天殊地灭一般赤膊上阵,舞刀弄枪,管他发的了发不了呢,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如今人都疯了么?只想发财发财,想得各位菩萨都忙不过来只是秦家人没有谁能这么吼唱的,就算二妹也不行所有的喜庆里,还是那红红的灯笼有趣我住的楼上房门前,暗暗的阳台灯光下,竟也挂上了一对,正月风吹,吹的是红红的灯笼摇荡在风中有风的夜里,画累了的我一步步上得楼来,看着那朦胧中的灯笼在风中飘啊飘,竟觉得好笑,觉得自己便像是那画在瓷上的小小可人儿,正着了宋裙,手卷一册诗文,携了玉箫,独上高楼吹箫来也楼上红灯伴晓霜,抬手吹箫,箫声清亮,地角天涯,征人何在?穿透天地,可有人听见我的箫音?其实是有月无箫的夜而我也不是吹箫的宋朝女子上一回烧好的一只仕女长瓶,色彩晕化的效果出乎意料,美的让我着迷,竟不知放在哪里丢了我心里一直痛惜,和秦家伯母找了多天都没着落无奈,就当我没画好了,或者就当窑神收去昨日傍晚去一家专卖色釉的老店买了几样最贵的色料,依着当初我的心境又画了两件仕女长瓶,那古典的好女子在瓷土上向我羞涩地笑着,一直喜欢这样的女人,袅袅如风中的杨柳,沉静聪慧,即使无沉鱼落雁的相貌,也照样静美的让人心怀怜惜生于现代,除了在古戏文中,是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女子在风中衣袂飘飘,环佩丁当了我用青花为那心仪的女子造像,也不知她最终肯不肯在瓷瓶上以紫罗兰的衣裙现身?在灯笼下,嗑着瓜子儿,依在阳台望那冬夜中静卧大地沉默不语的铁轨,发觉好久没听见火车的鸣叫了铁路两侧曾经长满了碧绿叶子的蛇床,如今它们哪去了?只有留下的种子还蛰伏在土中吧去春夏时我画过它们,也怜惜过它们的梦想如今,有人能怜惜我的梦想么?正月风吹,像一双温暖的大手拂过我的身体,那些梦想,就一点点颤栗着要苏醒过来了之十三:和老汉在窑场小院我坐在工作间里,要画的坯摆在那里,我却总也画不成,总用眼睛斜看着老汉悄悄笑门外的黄瓜藤爬到门楣上,一根刚刚长成的小黄瓜正巧吊在门楣上,风一吹来它就轻轻晃,它不知道我打它的主意呢,还在每秒每秒地长大,从昨天长到今天,又大了许多老汉坐在门口,起先在一边哼歌一边看着黄瓜长,后来就扭过头来光看他的婆姨我说,把头转回去,不许看,一看我就画不成老汉不满,哼哼着说,你能看,我就不能看?我很干脆地告诉他,再看,再也不叫他来老汉生了气,起来说我出去转悠总行吧那七月的太阳晒的草叶儿都焉了,我不想叫他去转悠,可是我也不说,由他去老汉坐在这里,像个守监的老汉出门的时候,碰上了垂在门上方的小黄瓜,人走了好久,小黄瓜还在那里晃,我忍不住,跑过去将它摘了,看着生脆生脆的,掰一半留给老汉,另一半三两下就吃掉了老汉一走,我就画得顺了画一只鸟,立在青花树藤上,立在红果树枝上,立在秋夏间弯曲的荷梗上,从这只瓶跳到那只瓶,翘着尾巴,睁着圆圆的小眼睛,看世界我想那可能会是我吧,是我的前生
陶瓷艺术分类很多,下面是其他类别的陶瓷艺术 :